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它是一个狭长本子,灰蓝封面,天地头很宽的连史纸,十行蓝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记下自己心灵的每一下爱的搏动。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这次去欧洲,要通过好几个国家的检查口,不想让那些外国佬翻动它们。留在松坡图书馆宿舍里,又怕丢失;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身边我最放心。”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志摩向老诗人一鞠躬后,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欢迎您,亲爱的诗人!我是徐志摩。”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回过头来一想,徽青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志摩开怀大笑。“从欧格敦先生那里得到您的消息和地址,再加上您新婚的喜讯,我真是快乐得要疯。”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尔斯摸着自己的前额说,“父亲是季节性的职业棒球手,母亲当过女仆。我自己小时候是学徒,后来才读大学——但是,如果你认为只有绅士气才是英国人的特点,那

铃响了,门开了。

“……嘉敖先生视导杭州府中时,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谈一番,现小公子不唯才智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后赞不绝口……”

忽然,夜幕上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抖动了一下,笔直地坠落了。起初是一点银光向幽邃处疾驰,继而化成一阵光雨,迸射着。飞溅着,投向永恒的怀抱……

“她……很好……”

“听说,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体不好……从前……从前……”志摩嗫嚅着,“嗯……”

“从前怎么啦?”

“离婚前……流过一次产……伤了元气,身体一直不好。”

“唔,是这样。”父亲又点点头。“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体也

不好,变得懒了,眼力、脑力都不济了。少奶奶能不能帮我照管一下钱庄的事?其实,也无需她亲自去走动的,只要每天看看陈先生的账本,问问情况,管着点就可以了。告诉你吧,陈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仅他帮我做了这么多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他。唉,阿仪走了之后,一副担子全部由我自己挑着,实在太累了。现在她回是回国了,但又不可能到硖石来……老先生说着,似乎有点伤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账,简直比要她读梵文更难。她这个人,生平最怕钱财账务。以前,她从来不许佣人向她报账,她一听到数目字就要头疼……”

老先生从鼻孔里吁出一口长气。“真是一个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里说。

“好吧,不难为她。只是我很担心,一旦我和你妈百年之后,这份家业,谁来撑着?”

“说这话还早哩,爸爸!”

“你这傻孩子,真是书呆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这是迟早的事呀。还有,你要劝小曼早起早睡,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她肚子里墨水不少,《治家格言》总读过吧。现在,不说要她‘洒扫庭院’吧,‘黎明即起’对身体也有好处嘛。年轻轻的,才二十几岁,老是病恹恹、软瘫瘫的,益动不得了。以后年事稍长,难道还得让你来侍候她?”

“是的,以后我要劝她做做运动……”

父亲又笑了一笑。“运动倒也无需平做。只是勤、俭二字,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总是不能须臾忘怀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后,徐老先生又重重叹息了几下。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小曼已彻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傻孩子,书呆子;有了幼仪这样的媳妇管着家,扶持着这个傻儿子,他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了。现在,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志摩回到房里,小曼忙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志摩轻描淡写地说,“爸爸说想让你来管钱庄的事……”

小曼双手乱摇。“呀,这怎么行,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么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龙,我替你回绝了。我最讨厌满脑钱钞满身铜臭的人了,怎么会让你去沾一身臭气呢!”

“爸爸怎么说?他老人家生气了吗?”

“没生气,不谈这个吧,小龙,我倒要请你做些你能够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么法儿来治我?”

志摩笑着说:“怎么能叫治你!你听我说,刚才,我忽然想到,我们何不来合写一部作品?这是对我们爱情的最好纪念。”

“哟,你又在给我出难题了……我嘛,替你誊誊稿子还能胜任,说到作品,我哪会写呀!”

“不,不,不,”志摩热切地说,“一定要合作。生命结合当有结晶,生孩子是结晶,合写作品也是结晶,而且是更伟大更崇高的结晶。”

“我……难死我了,我真的不会写。”

“你的聪明,你的才情,你的想象力,你的文采,我都了解。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一定会激起你的写作热情。”

“好吧,写就写。”小曼无可奈何地说。她站起来拉着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藤椅上坐下。“你说,写……什么呢?”

“写个剧本吧,”志摩点燃了一支香烟,仰在藤椅背上,朝高高的蓝天吐出一只只青灰色的烟圈。“我一向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

去年搞了一阵剧刊,自己觉得摸到了一点门……。”

“内容呢?”

“我已在脑子里构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个悲剧。主人公是个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让他姓卞吧;我去过山西,那一带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云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业关系得上……这个卞石匠手艺高,乡人传说,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间,头后会出现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倒无所谓,以后再定。他非常爱妻,当然就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他弹了一下烟灰,继续说,“邻家有一个妖媚、邪毒的寡妇,她施出浑身解数勾引卞石匠,两人结婚后,她想出一种恶毒的办法来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后,她下了毒手后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饮刀自尽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轮廓,还需要丰富许多细节来形成悲剧的冲突……”志摩说罢,扔掉香烟,坐直了身子看着小文,“听听你的。”

小曼侧着头,眨着眼,边想边说:“……那个孩子……嗯,还是男孩好。他生着一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的眼睛,石匠看到这双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爱看这双令他着迷的眼睛。那个寡妇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现在嫉妒、仇恨这双眼睛上。最后,她,没有杀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说,这样好吗?”

“好构思!”志摩抓住小曼的双手,“真好!再加上一个老瞎子,嘴里说一些可怕的灵验的预言,又象征着孩子的命运,制造一些神秘的气氛……”

“你这是从莎士比亚那里学来的!”小曼高兴地喊道。

“没有模仿就没有创造嘛!”

小曼奔到房间里去拿了两只桔子出来,又坐在志摩身边。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着小曼的膝盖。“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冈吧,‘火焰昆冈,玉石仅焚’。”

“剧本的名字也就用这个名字好啦!莎剧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麦克白》、《奥赛罗》,《哈姆莱特》……”

“好主意!《卞昆冈》,看起来,还真像一部翻译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两下,“小曼,说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动动笔呵。”

“说说可以,真动起笔来我可不行。还是你写,我给你参谋。”

“这叫什么合作?我写第一幕,你写第二幕,咱们交叉着写,最后我来总其成,好吗?”

“不行,不行,以后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错,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么,我写,你改,总可以吧?说老实话,写剧本我还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话里夹着硖石土腔吗?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将我的南腔北调改成一色京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