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还有,万一我不能回来的话,你要给我写传写小说,这些破烂就够你用了。”

愁闷、悒郁、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爱之幻灭,统统烟消云散了。

四只手对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开。两位诗人,相握的手成了桥梁,沟通着彼此的生命热流。不同时民族,悬殊的年龄,相异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们内心的灵犀相通;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代表着各自的民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kungua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一个星期后,志摩已坐在罗素家客厅的沙上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纲》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学生的课本……”

演讲结束后,志摩找到了早些时候结识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绍我认识狄更生先生吗?”

“光博兄,”客人将身子凑过来,用筷子轻轻地敲着镶金边的瓷盘,“大先生嘉森从上海回宝山时,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议,两位兄长作主,拟将妹子嘉盼小姐许配章序公子。我今天来就是讨这杯喜酒吃的,两位张先生还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开口,又接着说,“张家是宝山县的望门大族。两位张先生又是政商两界的巨子,这门亲事,从长远计,可以攀得呀。对老兄今后的事业……”

今夜,她倚在窗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诗人不在她的身边,周围的世界显得出奇的空旷和荒凉。诗人去了,带走了他的心灵,这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色彩和意义。

他俩的婚礼是农历十月三月《孔子诞辰》在北京北海举行的虽然不办酒宴,只备茶点,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几乎都来了,一时群贤毕至,仕女云集,热闹非凡。

证婚人是梁启,胡适作介绍人。

志摩望着窗外。

飞驰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时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简朴的婚礼场面:礼堂里小圆桌排列得井然有序,宾客们团团而坐,他们手捧清茶,交谈着,祝贺着,赞美着,感叹着。笑声,语声,照相机的“咔嚓”声,嗑瓜子声,交响一片。

杂声渐渐静息下来,仪式开始了。

胡适先起立致词。他用带点安徽口音的国语,缓慢而有力地说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庆贺志摩和小曼的燕尔大礼,心中非常快乐。”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又说:“朋友们知道,他们两人都走过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们百折不挠,相信只要朝着确定了目标一直走下去,理想迟早会变成现实。现在他们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着实为他们高兴——”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种新的人生观的兴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际不同,不必竞相效法,但把热烈的爱情作为婚姻的唯一前提来考虑,却无疑是值得赞颂的。他们的心地纯洁坦荡,他们的真态人所共鉴,他们的坚毅惊天地动鬼神;有了这种精神,做学问,办

事业,不论干什么,可以说无有不成者……

“还望志摩、小曼,长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携,在人格上、学问上、事业上,以感情和幸福为丰厚的滋养,竿头日进,层楼更上,作出可贵的成绩……”

适之的贺词,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头掀起一股兴奋、欢乐的巨浪。他们相视一笑,一齐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适说罢,掌声过后,梁任公神色在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身穿哗叭长袍,黑绸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扫,又扭头看看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礼服纱裙,上缀朵朵隐花,衬出了颈项里的绞丝金项链和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层光华里。志摩是淡青的长袍,金丝眼镜,油亮的头向两边分开,严然一介书生。

“志摩,小曼,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别响亮。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里的志摩与小曼的心上,使它们突地收缩了一下。“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满堂宾客莫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万不可视作儿戏。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又是何物?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便是逾矩了。试想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夫前妻,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梁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滔滔不绝地演说了一篇训词,将新郎新娘着实训斥了一顿。

志摩心惊肉跳地低头聆听,斜眼瞄去,只见小曼脸色白,双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亲陆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无人色。

连适之都十分尴尬。志摩是明白梁师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辈和阅历,他当然不赞成志摩与小曼的结合,他认为他俩的爱情,只不过是率性冲动,荒诞放肆,将来必不美满,所以今日对两人当头律喝,以作警戒。志摩从不记恨别人;梁师爱惜自己,只是他对小曼缺乏了解,才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来。过后向小曼作番解释,向岳父母打个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却一不可收,到后来竟至声色俱厉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以后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广众之间,疾言厉色之词,志摩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趋步向前,低着头,悄悄地对老夫子求情说:“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子吧。”

梁启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僵局似的场面延续了几分钟,不知什么人走到一边把留声机打开了,勃劳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欢快地奏鸣起来,于是,气氛又渐渐活跃了。

在司仪的高声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行礼以后,接着进行新人交换信物的仪式。志摩突然紧张异常,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志摩是个诗人。他把自己与小曼的结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实现,爱、自由、美三者完满的成就。这是一伟大、庄严、神圣得无与伦比的诗,今天完成了。他想,当荷马、但丁、歌德在他们的《伊利亚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后一行后面圈上句号时,他们的手是否也会因激动、兴奋而颤抖?

火车车轮和连轴的声响是有节奏的,听起来真像一带抑扬格的长诗……

一只苍鹰在车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盘旋着,雄伟壮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头,只见她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

了。

他忘了苍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其实,小曼并没有入梦。她在回忆着就像嘴里那失去了甘甜的话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却最后几次跟王赓接触的情景。这个人,曾经那样令她失望、反感、憎恶乃至痛恨,然而当他几费踌躇以后一旦决定把自由还给她时,她却又感到很难即刻在情感上把他弃如敝屣了。是眷恋,是内疚,还是反过来对他的怜悯?她不知道。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人,是复杂的。多愁善感、感情细腻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来,矛盾、痛苦已把王赓弄得神魂颠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不久,经办一件公务,差点出了大岔子,虽说总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头烂额抛官丢脸——在这种情况下,再让他遭受毁家失妻之难,小曼的良心感到异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名声扫地后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过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与王赓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谈话时的情景,却一直在她的脑际盘桓——那是律师李祖虞通知他们手续已经齐备,他们之间的合法夫妻关系已告终止之后——是王赓邀她去的。

他俩长久地相对无言。

“受庆,你,今后多保重。”还是小曼先开腔,“公务方面的事,得想开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总会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没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饮而尽。

“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对不起你——”

“不,”王赓打断小曼的话,“不要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你,跟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结合,无论如何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给你这种幸福,至少不必阻拦你去追求这种幸福。”

“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达。”

“不要称赞我。我并不是一起头就这么开通的。”

小曼深深地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