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队下乡之ใ前，小菲回家看望母亲。一进家门她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缠裹脚布，见她进来，人一抖，像是躲揍。母亲从井台上拎水回来，对小菲说：“喏，那时候把我逼出门的，现在又认她女儿来了。”
“你妈后来找到เ我家来了……”
总是会碰到相骂的男ç人或女人。田à苏菲反正是要革命去，今晚就走，翻窗子走，和巷子口伍老板的女儿一道。谁也没把革命这个事情给田苏菲讲透。街口那一对相骂的男人在早些年会把“革命”拿来骂人。192๐7年之后这座小城的人骂街添了个ฐ毒词：“你个革命的”比“你个挨枪冲的”，“你个杀千刀的”要时尚。
巡回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轻同事最快活的时候。他们又成了学生，或者又成了野战的男女战士，整天出、乘车、装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铺、吃大锅饭。他们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恶作剧、闹别扭、和好、唱歌、朗诵、调情，个个ฐ都尽情浪漫，尽情地人来疯。男男女女都无伤大雅地让荷尔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时不时生奶胀，几乎ๆ忘了自己是个ฐ母亲。
临ภ出前母亲坚决驳回了她带孩子上路的谬误决定。就那一群疯疯癫癫的男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孩子虽然小，两三个月回来也学成个挤眉弄眼的。于是就找奶妈。奶妈是这个时代的时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个ฐ孩子。在出前的三天，小菲已๐服了回奶的药，不过她太年轻血旺，奶汁还是常把那件流浪儿的海魂衫洇湿。小菲对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条来，把自己缠成个棒槌ຄ，上厕所也得扶稳墙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个省城观众的红人，她要红到城外、省外，最好让她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知道儿子娶的不是个白丁，让那些知识分子气十足的表姐表妹们终于承认，欧阳萸艳福不浅。
一个月过去，话剧ຕ团到了一个部队驻地。鲍团长干巴巴地对小菲说：这是都汉的部队，不过见面别ี叫人家都旅长，叫都师长。小菲头一个念头是，这一场让给B角去演。可后面还有三场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汉心目中做了两ä年坏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他会冷冷一笑，心里想，怎么瞎了眼，会看上这样的轻浮东西？看她讨厌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见鬼了！
鲍团长在小菲化妆时又跑来，告诉她都汉师长的夫人也会来看戏。夫人是个ฐ护士长。好了，他一定会和护士长说，看看这个贱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还算她自己识时务，我从广西回来她已๐经下了地方，不然我饶不了她！护士长会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你都不知道。动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偏偏这天的妆也化不好，化妆员先是给她粘错了睫毛，颜色和头不一样，揭下来重粘，又把眼皮涂花了。一个ฐ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เ看怎么เ可怖。缠胸时她现怎样狠也藏不住软扑扑的两团，上了台又后悔缠太紧，气全憋在上半段喉管，声音出来成了耗子叽叽。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ว么เ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เ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ฦ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长。小菲几乎ๆ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知道谁是什么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个ฐ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意儿有什么看头？又不舞枪使棒！要去你去吧，我不浪ฐ费时间。
第一幕结束，一个ฐ穿军装剪短头的女子走来，走到前排中间的位置坐下了，还和左边一个长握了握手。离得太远，小菲只看见她的大致轮廓。谈不上动人，背有一点佝偻，不过端庄大方，你指望能ม在这样一个干干净净麻麻利ำ利的护士长手下养伤养病。小菲为ฦ都师长高兴，她一定不会半途和哪个白脸小生私奔。伤感的是都师长真的永远不要再看见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声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戏。
或许小菲该对新话剧缺了都师长这样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负责。都师长和新า时代舞台绝交，也是小菲的过失。小菲回到后台，忽然觉得自己的多心没道理，都师长从来不是度小量狭的人，身为一师之ใ长，烦心的事多少？说不定给什么事临时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场时，都汉仍没有来看戏。鲍团长神秘地对小菲说，据可靠消息，都师长今晚一定来。小菲正在活动身段，想说：哎呀，他就别来了，这几天一颗心就在他手里当皮球拍，一会儿拍上一会儿拍下！上了台却不一样了，小菲从来没这么精彩过，什么都得心应手，一身捆绑成了棒槌也不妨碍她身轻如燕。“列宁”都担心了，小声说：“当心你那假！”她一想，这样把头猛甩大概ฐ胶水吃不住劲，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竞技状态太良好了。只要是观众席后面的门打开一下，小菲浑身热血就沸腾一下：这回进来的一定是都师长。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里，回家一定告诉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场，有个ฐ叫田苏菲的女演员演得太好了，观众别ี提多得劲儿了！那ว掌鼓得呀……”
小菲把她口音编排成东北话。但门开了又关上，进来的迟到เ者总不走到เ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门又一次打开时，小菲又偷着张望一眼。再回过神，演对手戏的“列ต宁”正瞪着画ฑ成蓝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台词呢？小菲一向背词如神，此刻脑子空空荡荡。“列宁”急了，提了她台词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ๆ是他在说自己的词。小菲只跟着他重复了那半句，下半句还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来，听着团长在叫“提词提词”，也听见慌乱ກ的脚步过去过来。那男演员也是一脸大汗。她突然现这个演员的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白一会儿蓝一会儿灰，叫人忍不住要笑，活脱一个ฐ木偶。侧幕条站着她的B角，给她提一句词，她重复一句，台下全乱ກ了，笑的也有，交头接耳也有，幸亏小菲天生不怯场，凑凑合合把戏往下拖，总算拖到那一幕结束。
接下去是幕间休息。团长叫唤：“化妆员，赶紧抢妆！换B角上！”小菲一人在服装ณ室里呆坐。脑子里的空白一直蔓延着，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鲍团长破口大骂，说小菲是脑膜炎后遗症，他在剧团混那么เ多年，从白区混到红区，从没见过小菲这样敢闯祸的演员。小菲看着他抽烟抽黄的牙根一动一动，脑子里还是一片白茫茫。都师长来也白来了，换上去那个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来这儿看戏强。看来都师长是记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枪伤刀伤，末了让个小花旦手腕一绕，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给他的伤是他浑身最深的伤。你还指望他来看你演戏？领尽风头？红遍全省？你想什么เ呢？小菲完全听不见团长在和她说什么。她小菲玩命演戏，等于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都师长也和欧阳萸一样，不来看她的戏，她“死”也好“容”也好，随她去了。
第09章
巡回演出不断ษ加场，行期延长了一个月。小菲总是每隔两三天写封信给欧阳萸。采一朵当地的花，或者抄录一两句普希金、海涅、拜伦、雪莱，放在信里一块儿寄回去。偶然她用红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个吻。有时心血来潮，她画一段五线谱，把欧阳萸常弹奏的“月光”前两ä句写上去。她现在华尔兹、伦巴、探戈都跳得很好，余暇时间男女演员们模仿苏联青年，手风琴、口琴，就拉开了假想中的萤火舞会。小菲有时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来一句：“田畔上残存的花朵，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迷人。”团里新招进来的十六七岁的男女学员全让小菲征服了，问她刚ธ刚ธ背诵的是谁的诗。“普希金啊！”大家便对小菲很另眼看待。张嘴就来诗呢，谁说小菲这样的女演员是绣花枕头？小菲更加诗意盎然，早晨背下几个优美句子，到人多时脱口诵出。她想，她不是存心卖弄，这就是个ฐ诗的时代、诗的年华呀。她这样诗兴大地过了三个多月集体生活，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公安人员，把“列宁”给带走。演列宁的演员叫陈声声，第二天话剧团的人都咬耳朵说陈声声原来是个ฐ暗藏的美蒋特务。因为他是特形演员：个ฐ头矮，奔儿头大，下巴翘，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连夜赶排了几个独幕剧ຕ顶ะ替上演，同时团长四处招募有“列宁特征”的演员。每到一个城市就有不少当地剧团、文化馆的业余演员来应考。团长叫小菲跟应考演员对词。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现长大奔儿头、翘下巴๒、深眼窝的矮个男子成大把抓，一来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话说得太次，模仿的“列宁动作”都神似。鲍团长下面计划ฐ上演的戏都有列宁：《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员，万一再出现美蒋特务让警察逮走，他们不至于再取消演出。不论走到哪个城市，话剧团驻扎地都拥着一大批大奔儿头的矮子，走路挺胸仰头，大拇指插在肚子两边，预先进入“列宁”状态。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着一个外形不太像列宁，语气神采和列ต宁毕肖的演员正在表演。他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列宁式大衣，一举ะ一动都是活脱脱的列宁。小菲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鲍团长做了个ฐ眼色。团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羞涩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学生会业余剧团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他又羞涩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团长和小菲预感到เ什么เ戏法要变出来了。他一把揭掉头上的鸭舌帽，甩出一头短。一个ฐ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点欧洲血统。
团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脱下列ต宁大衣，里而穿一件黑色高领细毛线衣，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白，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เ。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流浪ฐ儿的一段戏让她马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股古老的香气，是一种凝滞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阳萸买给她的。
是个ฐ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露痕迹。尽管形象不太如团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出四个长大奔儿头的矮子，像四兄弟。这下阔了，警察再逮美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ว个ฐ叫做孙百合的女学生却没有录取，团长只说她的家庭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里也卧虎藏龙。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里开午饭，鲍团长便留她一块儿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肉片”和“辣酱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紧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问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头，现它是微微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红。她是个汗毛浓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子。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ณ，小菲知道她是读过“叶夫根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ต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道自己美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ฐ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熟ງ得惊人。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子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小菲的记忆中ณ，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露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ะ止言行中。她不必显露聪明，她明白她显露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车一进城小菲就雇了三轮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点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阳萸今天晚上到เ达。她想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再去母亲那ว里看女儿。走进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白的亚麻布，床罩是乳黄和乳白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感到一种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入侵。床头挂了张油画ฑ，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物。床头柜上放了一大束蓝色凤仙草，烟灰缸是拙头拙脑แ的一块整水晶。她不怀疑新า布局是欧阳萸的手笔——他是个天天造新า环境的人，尽管他自己一个ฐ月不换一件外套。但有一种陌生的影响在这里面。一个ฐ女人的影响？小菲觉得她成了这个家的不之客，连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欧阳萸一共给她写过四封信。四个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床边，突然明白自己在聆听楼下的汽车声。没有汽车进这院子。她揭开泡泡纱床罩，动作难免贼头贼脑แ。床罩下还是冬天的被子，该换夹被了，还这样不知冷暖。从刺探秘密到满心怜爱，在小菲这儿毫无过渡。她趴到เ枕头上闻。想闻出什么เ？一个女人用的洗粉香味，或者柠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种只有妻子能ม刺探到的敌意的气味。然后她打开所有灯，在床单上细细地找。似乎ๆ有什么疑点，似乎又是一张无辜、贞洁的床单，几乎没人睡过。
但不能证实和证伪都让她烦躁。四个ฐ月够出多少问题？四个月写了四封信，还剩多少时间去出问题？不行，她得马上找个用人，得马上把佣人驯成自己้的心腹。走回书房，见又添出一排书柜，是红木的，线装书挪到那ว里面去了。一个ฐ茶杯放在欧阳萸的大茶缸旁้边。是给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还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让她精巧地、带点嗲气地品茶。这个翘着兰花指捏着小茶杯的女人是谁？是那个分了手的恋人？原来藕断丝连。不会的，欧阳萸那ว么痛苦，显然当时是生离死别。这么เ多年，丝再连也是女大当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么东西，都是天生的务实者，一务实都能消เ灭自己的柔情。也许就是方大姐来串个门。她总说有空来看看他们的家。方大姐那长长的马牙，粗大的手指，这样嗲溜溜地端着茶杯的细把？小菲觉得滑稽。
她听见母亲的嗓音突然在楼下响起来。探到เ窗口，见母亲推着儿童车里的女儿来了，手里还提个盖篮。她想到给孩子买的礼物，马上打开箱子。一辆逼真的救火车通身火红，她赶紧拧紧ู条。母亲一路和女儿讲着婴儿语言上楼来，小菲打开走廊的灯，躲在走廊尽头的洗浴室。听到母亲对女儿说：“找妈妈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车放了出去。救火车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呜叫着朝刚刚学步的女儿冲去。女儿先是张大眼睛，张大嘴巴๒，惊得失了声，救火车冲到เ她脚边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亲站在楼梯口，女儿一定会冬瓜一样滚下楼梯。
坐在地上几秒钟，“呜哇”一声，女儿哭出来了，尖厉得如同救火车。
母亲一把把女儿抱起，转身便下楼ä去。“十三点一个！我孩子怎么这么命苦？见不到娘几个ฐ月见不到เ，见到了魂先给她吓掉了！”
小菲站在那里，也张着眼张着嘴，手里的救火车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里，四个轮盘还像死而不僵的虫腿，动个ฐ不停。对欧阳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เ院子里，女儿正伏在母亲肩上，眼睛散神，一会儿抽动一下。母亲慢慢走着，慢慢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念着低低的咒语。这是在召唤女儿惊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时也经历过不少次。
“十三点！没头没脑的东西！我前世作什么孽，养出这种东西？妈都不会做！不如猫狗，猫狗下了崽子就晓得怎样为母！”
小菲说：“妈，别说了，孩子都听得懂了！”
“听得懂ฦ才好，我就怕她听不懂ฦ！懂ฦ了她长大不去学她妈的样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让邻๑居听见了！”
“还怕谁听见？人家刚才听见孩子那一声哭，当是你杀她呢！”
“让我来抱……”
“你问她要不要你！”母亲把孩子转向小菲。小菲对女儿拍拍手，叫她的乳名阿宝，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女儿却立刻把头回过去，再次靠到เ母亲肩上。
“在外面疯啊！快活吧？男男ç女女在一块儿，吃猪食都香。香吧？回来指望孩子认得你？上来还吓她！演出去吧！革命大戏，快去演吧！回来做什么เ？连老母鸡孵出小鸡来还带个半年，她三十天就孩子也不要了，男ç人也不要了。不如个老母鸡！”
“妈，落后话让人家都听见了。”
“她以为ฦ她成名角儿了呢！屁股头撅着，下巴颏送出去半尺长，满场子猴蹦，革命大戏就是这样子？不演也罢，不看也罢！”
母亲骂骂咧咧地回到楼上，一手抱孩子一手为ฦ她热饭菜。嘴里叨叨咕咕只和孩子说话：“你爸可怜哟，饭都没得吃，不送点给他吃，他就开个罐头，那不是骗自己้肚子吗？”母亲是埋怨小菲，而小菲听进去的是她要听的。至少母亲每天晚上来送一顿ู晚饭，可以保证那段时间没有女客。其他时间欧阳萸在办公室忙。小菲替他算算，时间富裕不下太多，平时找他打桥牌的、打弹子的，听诗歌会的也不少，就更闲不下他了。
诗歌会却正是惹是生非的所在。这是个出诗人的年代，也出女诗人。每星期“中苏友谊大厦”的舞厅总是先餐后诗再舞，连衫裙都不叫连衫裙ำ，叫“布拉吉”，满场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打领ๆ带的男ç人，楼梯上走廊里跑着男孩女孩，相互叫着“瓦佳”、“娜拉”、“柳色”。
小菲从巡ำ回演出途中回家那天晚上，欧阳萸不迎接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几个ฐ年轻诗人的新诗朗诵会，文化局的几个领导都被拉去当贵宾。后来小菲被请去为新诗人们做朗诵表演，欧阳萸常常对小菲说：“你替他们朗诵朗诵就完了，千万别以为那ว些是诗。”他为这些年轻诗人写评论时也非常严厉，“空洞”，“干瘪”，“缺乏็音韵修养”，要他们多听音乐，多读古诗词。他本人反感西方诗人被翻译过来的诗，他认为新诗人们该先学俄语、英语，再读普希金、雪莱。他批评得猛烈，因此他偶然有一两句表扬就让那位受了表扬的诗人马上红起来。并且越批评越有人自找上来，请欧副局长“指教”。
晚上家里常常门庭若市，一群年轻诗人飞蛾扑火，越骂越舒服似的，请欧阳萸推荐音乐给他们听，也请他介绍诗或书给他们读。最常上门的是两位年轻女诗人，一个ฐ是纱厂工ื会干事，一个ฐ是医院宣传委员。冬天宣传委员在屋里也不肯摘大口罩，两只长睫毛大眼睛扑闪闪地听欧阳萸说教。纱厂女干事大大咧咧，上了楼先找小菲胡聊，再去坐欧阳萸书房的弹簧椅，一坐就把屁股长在了椅子上。小菲实在忍无可忍，有时会进去说已经十点了，电å车快停了。或者说欧阳萸你一谈话就抽烟抽个ฐ没完，能ม不能ม少说两句？！
等客人一走，欧阳萸就问她：“教养呢？”
小菲的话也比较丑陋。她说他过什么贾宝玉瘾？就守着一个暴牙一个大屁股？！他问她怎么知道那ว个女宣传委员是暴牙。她说假如她小菲长一口那样的暴牙，也会戴个ฐ大门罩去勾引评论家。
欧阳萸的脸又通红了。“人家什么时候勾引过我？”
“算了吧。你对所有女人的勾引都心知肚明。不单明白，还暗中助长。有女人围在身边多开心？多满足虛荣？还都是女才子！”
欧阳萸不说话了。他最治她的一手就是不说话。
她偏要让他开口。所有的攻击性语言都启用，词是越刺激越好，老账本一页一页翻，说到他最痛的点子上去：“后悔吧？其实怀了孩子也可以打掉，当初ม干吗不逼我打掉！”
然后就是哭。
再往后就是他摔门出去。
一天那个女工会干事来，居然穿了件米色开襟毛衣，和小菲的那ว件几乎一模一样。她又跑到小菲那里点卯，嘻嘻哈哈胡扯，小菲不搭理她也没什么，推门就进了欧阳萸的书房。小菲跑到书房门口，站在暗处，听欧阳萸说：“这写得像点样子了！”
女工会干事说：“那ว还不是欧阳哥指点的！”
小菲肉麻得哭笑不得，欧阳哥也是她叫的！她以为她是谁？史湘云？欧阳萸那天晚上在小菲妈妈家喝了不少黄酒，大笑听着都畅快。小菲气得抖。十一点了，小菲进去说：“电车停了。”
女干事说：“我骑车来的！”
终于走了。小菲见欧阳萸已困得睁不开眼，就让他躺到เ床上，她打了一盆热水替他洗脚๐。算了，这么เ困他也听不动她的质问了。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接到电话，叫她马上到团里去，有紧ู急任务。鲍团长把一本用复写纸誊抄的剧本交给她，叫她立刻开始背女主角的词。要在两个ฐ星期内把剧ຕ目推上台。问团长是个ฐ什么戏，团长叫她先背词，背完了就明白了。这是省委命令他们火线上演的戏。记得打仗的时候排的活报剧吧？就要那个“火线”精神。
背完了词小菲明白自己演的是个志愿军小护士，在看护伤员时现绷带和药品有问题，伤员们都感染，最后牺牲或截肢了。青霉素是过期的，抗破伤风药是掺假的，绷带全都没有消เ毒。小菲在几十年后碰到เ类似现象，那时有个ฐ新词“假冒伪劣”。所有演员们手捧着复写剧本就进入了排练。小菲想到了小伍的父亲。这个ฐ志愿军小护士最仇恨的敌人就是伍老板这样的人。伍老板生意脑筋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他就明白这回他要死了。他联合了另外两个商人先做战地食品买卖：压缩饼干、炒麦粉、浓缩牛奶。做不过上海天津的商人，又转手跑医药单帮，不久就成了这个省的医药大王。白头翁刘书记原先对伍老板带搭不理，渐渐也承认丈人是很有本事的人。一天晚上，伍老板正在馆子里请客，来了一辆车，客客气气请他上去，之后就再没回来。志愿军小护士认为奸商如伍老板之流死一回都太便宜他们，她眼睁睁看着多少志愿军被截下年轻的肢体，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小菲在彩排时眼睛四处溜，看看刘ถ书记是否把小伍带来了。小伍总是来看彩排，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吃零食，把脚跷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刘书记的白头没出现。看看小伍还怎样整天板着脸训小菲。开幕时小菲看见小伍和刘书记进来了。刘书记叫大家先暂停，他有话要讲。所有化好妆的演员，加上后台服务部门，包括烧锅炉老头，全到台上站队。刘书记把小伍请到เ第一排，对大家说：“省委组织部的伍善贞同志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谈谈。”
小伍照ั样神气活现，站在那里，仰脸对台上的队伍说：“这个ฐ戏，是我专门请人写的。老刘和我商量了基本情节然后请了三位编剧ຕ，用三个昼夜把它赶写出来的。为什么我和老刘有这样的体验？我不说大家也明白：因为我父亲——当然他已๐经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早ຉ在现他有疑点的时候，我就基本和他断绝了关系。因为ฦ他曾经是我父亲，我才更加仇恨他。多危险呀，同志们，这样狠毒阴险的敌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为自己曾经是他的女儿而深感耻辱！”
小伍英勇倔犟地仰着头，任泪水洒一脸。
小菲很想去安慰小伍两句，叫她别ี感到耻辱，她是她，她爹是她爹，谁不知道小伍十七岁入党，是个小小年纪的老革命？这么多年，小伍行得正，站得稳，就是小菲再投一回娘胎，出来也不如小伍的坯子正。别人不了解她小伍，小菲还能不了解？虽然她整天老三老四做小菲操行指导、政治教员，她从来没有亏待过小菲，有个冰棒，碰上小菲，也要掰半个给她。况且伍老板毕竟宠爱小伍一场，和他断ษ绝父女关系，她心里能ม不血淋淋吗？因为对小伍的理解和支持，小菲的彩排十分成功，嗓子也扯得起了毛似的。
小伍上台来紧紧拥抱住小菲。两人一抱在一块儿就又回到十六七岁。“谢谢你小菲。”这是小伍掏心窝子的口气，以这口气，小伍曾告诉小菲她有了初潮，接到เ男生的情书，和老刘ถ建立了恋爱关系。小菲鼻子一酸，怎样勾心斗角也是一辈子的小姐妹。小菲知道，小伍输给谁都行，就别输给她小菲。这时她一定感觉小菲多少占了点上风头。小菲赶紧也掏心窝子，说：“千万别难过。”
小伍抬起脸，莫名其妙，她难过什么？
小菲一看，又是那个ฐ好胜要强的小伍，死也不输在小姐妹面前。小菲贴心地说：“请你和老刘消夜，去不去？”小伍吃劲特大，小菲觉得这个安慰比较容易被她接受。
小伍说：“我刚说要请你呢！你问我们老刘ถ！”
这类事情从来是小伍做主。小菲是省得自己拿主ว张的人。小菲跟在小伍身边，尤其省脑筋。小伍指着一家牛肉汤生煎包子馆说：“小菲最爱吃牛肉汤。”她也常常为小菲决定什么是她最爱吃、最合适穿的东西。
有欧阳萸和小伍，小菲十分省心。
“老刘，给小菲买半打牛肉包子。小菲爱吃香菜，多要点香菜放在她的牛肉汤里。”老刘便去了。
小菲心想，这么晚了，谁吃得下半打包子？但小伍一向为她好，她就吃吧。这包子馆不伦不类，也有鲜ຒ啤酒卖。刚刚回到座位上的老刘，又给差去买啤酒。小伍即便嫁了中央领导，中ณ央领ๆ导也会给她差ๆ去买啤酒的。并且她有本事把大家支使得一团欢喜。她抱怨说小菲那ว么久都不去看她，小菲连忙解释，她忙得连自己女儿都没时间看。她明白小伍东拉西扯还是因为ฦ心里难过。一个女儿和亲爹永世翻脸，谁不难过？小菲用勺子舀起牛肉汤，吹吹气，突然说：“我都怕见伍妈妈。”
“为什么？”小伍眼一瞪。小伍有一点金色眼，瞪起来上下眼皮不沾黑眼仁。
“她怎么受得住？以后孤单单的了……”
“她活该！”小伍说，更像金鱼了，“我才不相信她什么也不知道，全是伍老板背着她干的。伍老板在家耳根子软，看我妈的眼色。”
“你别瞎说！伍妈妈已经够遭殃了。”小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