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昌问：“堡里不是有安民团吗？”老板说：“听说山上有颖军的一个连调防过来了，也就是这么听说，山里那ว么大，晓得那些兵爷们藏在哪里？”严世昌心中忧虑，抱着裹窝窝头的蒲叶包，深一脚浅一脚๐走回静琬身边，低声与她商量片刻，终究觉得留แ在镇上更危险，还是决定连夜赶路。
尹太太温柔的抚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เ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便的很啊。”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
到了八月里，婚期渐渐近了，这天本是过大礼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ຉ就忙开了，静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独她一个人反倒像是没有事情做了。吃过了早餐，只好坐在那里看母亲清点请客的名册。家中ณ里里外外，已๐经装饰得一新า，仆人们正将彩带小旗，一一的挂起来，所以看上去喜气洋洋。院子里花木极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间，枝叶都似莹莹发亮。
静琬只觉得心里一跳，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尹太太已经说：“快，快叫他进来。”静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许建彰今日穿着长衫，人倒似瘦下去许多，神色也很憔悴，远远就对尹太太行了个礼：“伯母。”尹太太说：“快坐，我去给你们装ณ点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静琬嘴角微微一动，想叫母亲留下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诉我，你曾经对建彰做过什么？”
慕容沣见她醒了，不由微觉内疚：“吵醒你了？”屋子里光线晦暗，他还没有换衣服，一身的戎装ณ，腰带与肩章都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色，可是他的目光温和如斯ั。她摇了摇头，他笑着说：“既然醒了，我带你去瞧好东西。”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神已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着她微弱的呼吸。旁边的护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势，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样，有人给他端了张椅子，他也不晓得要坐下去。那ว目光如胶一样，只是凝在她的脸上。他问护士：“她伤势怎么样？”护士只答：“很严重。”他问：“是怎么受的伤？”护士吱唔了一声，沈家平笑了一声，说：“许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才好。”他悚然一惊，心中惶然，满腹的疑问，只好硬按下去。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镜公主，正唱坐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๙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静琬心里一阵的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见周妈打量许建彰，忙道：“这是我的表兄，告诉太太，我马上出去。”许建彰听她将自己称作表兄，更是疑ທ惑，嘴角微动，终于强自忍住。等那ว周妈一走，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เ？”静琬说道：“这里是陶府，我为了你的事，暂时借住在这里。”许建彰道：“既ຂ然我已经没事了，那你去向主ว人家说一声，我们就告辞吧，这样打扰人家。”静琬轻轻的咬一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车。”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ฐ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的抽出里面的蕊——不能ม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嘻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ว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ກ丝纱裙ำ，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李妈答应着去了，上房里依旧打着牌，三小姐下手坐着是徐统制夫人，徐太太就问：“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块儿听戏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何太太就说：“听说很美丽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丽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们家老六还没有少，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寻常的事。”正在说话间李妈已经回来了，三小姐随口问：“尹小姐回来了吗？”李妈答：“回来了。”又说：“我去时尹小姐正上楼去换衣裳๙了，倒是六少在楼下，说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饭了，他请尹小姐吃晚饭呢。”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ä个ฐ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ๆ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听差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慕容沣原估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谁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又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ຖ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长随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那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แ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เ的人，就是你？”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临ภ行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ภ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ณ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颗一颗的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过了饭，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原是自己开了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ຉ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ຉ，定然来不及吃早ຉ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ณ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竟然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ว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的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那尹静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ม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赢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却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á自主的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然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的纸偶，软软倒在了地毯上，一动不动的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的暴怒里，回手就拔出腰际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他的声音像是梦呓一样：“静琬，你还记不记得……”她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她也并不追问，其实与她的一切都像是在梦境，哪怕是现在明明相拥，可是因为等了太久，总觉得甜美得如同梦境一样。但这梦境如此甜蜜沉酣，哪里舍得去多想。他只觉得仿佛那一日，从城外打猎归来，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晚春的微风吹得墙上凌霄花枝影摇曳，她的发丝痒痒的拂在脸上，满襟满怀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里，四下静无声息，心中只唯恐她醒来，只愿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
此生终于等到了这天长地久ื，一颗心安逸踏实，因为ฦ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这一生一世，她都会是他的。她的笑颜那ว样甜美，黝黑纯净的瞳仁里，唯有他脸庞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气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给你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ฐ有多幸福。”
她只含着笑，他握着她的手，原来这就是执子之ใ手，与子偕老。
何叙安本来格极沉着，今天不知为何，只是坐立不安。负着手在屋子里徘徊，走了好几趟来回，又看看墙上挂着的钟็。这间大的办公室是慕容沣日常处理军务的地方，墙上挂了好几幅军事地图，桌子上小山一样的军报、电报、往来文书，另外还搁着好几部ຖ电话。那种杂乱无章的摆设，很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又踱了几步，听着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声音，心里越发烦躁，想了一想，终于走出去，顺ิ着走廊一直往后，后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ว院子里小小一个ฐ花园，园中ณ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ว里哼着小曲儿掰花生米吃，见着他打了个ฐ招呼，何叙安往后望去，后面又是一重院落，门口的岗哨站在那ว里，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巡逻的侍卫走动。他问沈家平：“这么เ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说：“才刚吃了晚饭，说是过一会儿要陪尹小姐上街买东西。看来这年内，真的会办喜事了。”何叙安听了这句话，不禁深有感触，长长叹了口气，用手将那花生的壳子，一只只按着，咔嚓咔嚓，按得瘪平。最后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说：“没想到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纪，早ຉ该结婚了，几位老姨太太总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烦听。上次去乾平见程家的人，那样危险的境地，却非得要见一见尹小姐，你不就说六少是认真闹恋爱吗？”
何叙安笑道：“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这是两码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说：“按照ั法律，他们已经算是结婚了啊。”何叙安随口道：“现在是民主ว社会，法律嘛当然是要讲的。”他本来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现在像是突然有了点神：“尹小姐来了也好，六少起居本来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细，比成班的侍卫都要强。大帅当日不总是夸四太太是‘随军夫人’吗？再说六少平日总是惦记她，现下终于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为ฦ慕容沣脾气不好，而近来军务繁忙，自然子更是急躁，所以侍卫们老是挨骂，自从静琬来了之后，沈家平还真觉得松了口气一样。何况静琬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在军中ณ丝毫没有骄矜之气，常常穿男装伴随慕容沣左右，承军南北两线同时作战，自是十分艰苦。而她随着慕容沣辗转各行辕，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ณ不离不弃，所以慕容沣身边的不少将领ๆ，先是侧目，而后狐疑ທ，到了后来，一提到เ“夫人”，总忍不住赞一声，钦๔佩不己。连外国的记者，也在西文报纸上刊â登慕容沣与她的合影，称赞“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这天跟随静琬的侍卫孙敬仪来告诉沈家平：“夫人不知道为ฦ了什么事，在那ว里掉眼泪呢。”沈家平说：“胡扯，夫人怎么会哭。”话一出口，又觉得她虽毅决坚强，但终归是个女人，自己้这句话也太武断了，于是问：“那夫人是为ฦ什么在哭？”
孙敬仪道：“前天攻克了阜顺ิ，缴获了许多东西，都堆在仓库里。夫人这几天正说闷得慌，我就去仓库里随便拿了两本书和几份报纸给她看，不晓得为什么เ，刚ธ才我见到她一个ฐ人坐在那里默默掉眼泪。”
沈家平素知静琬的子十分坚韧，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也没见她红过眼圈，所以听孙敬仪这么เ一说，心里还真有几分惴惴。想了想说：“六少还在开会，我夫人有什么吩咐。”
大军南下，此时行辕设在距阜顺不过三四里的一个小镇清平，因为驻防地方不够，所以征用当地缙绅的民宅设立行辕。清平镇虽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驿路要道，所以虽是民宅，但九进天井，数重庭院，极是宽敞致。静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摆了数百盆菊花，簇拥得花海ร一样，沈家平远远瞧见静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锦绣样的花海。他们都素来敬畏静琬，于是一进屋子，在十来步开外就行礼ึ：“夫人。”
静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间甚至多穿男装ณ，此时因为ฦ在行辕里，不过一袭寻常的墨绿丝绒旗袍，脸上却薄薄扑了些粉，虽然如此，犹能看出眼角微红。他在心里思忖，静琬见他的神色，勉强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诉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样子，像是十分伤心，但他只是侍卫队长，许多事情都不好过份追问，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么เ事，可以交给家平去办。”静琬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依你看，什么时候可以攻克乾ດ平？”沈家平听她这么เ一问，大出意外，因为她虽在军中，几乎ๆ从来不过问军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问伤兵、抚恤眷属之类琐事。他踌躇着答：“前线的事情很难说，总不过这几天吧。”
静琬又嗯了一声，沈家平眼尖，瞧见一旁梨花大案上搁着一张报纸，拿起来一看，只见是数日前的一张颖州日报，版面上极醒目的黑告示：“尹楚樊与尹静琬断绝父女关系之声明”，他一目十行，只见语气极为激烈，称“不肖女离家去国，是为不忠；悔婚出走，是为不义；未告之父母，是为ฦ不孝。”称“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不见容尹氏宗族，是以声明与其断绝父女关系……”
静琬见他看到报纸，凄然一笑，说道：“沛林就快回来了，你将这个拿走，不要叫他看见。”沈家平自识得她以来，从来未见她有这样的神情，心下恻然，低声道：“此事还是告诉六少的好，夫人受了这样的委屈，到时侯六少可以出面解释清楚的。”
静琬眼中泪光盈盈，转过脸去，声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语：“连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还有什么เ值得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