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表姐妹看她的妆奁，一样样的首饰头面都取了出来，拿一样便赞叹一声，本来年轻的女子聚在一块儿，就极热闹，何况是在看首饰，这个说这个巧，那个夸那个ฐ贵重，静琬额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满屋子的笑语喧哗，在耳中却是忽远忽近，带了一种嗡嗡的蜂鸣声。她定了定神，因为ฦ办喜事，这件屋子里，都牵起喜幛与彩花来，四处都是很绚丽的颜色，屋子里堆着锦缎箱笼之类，都是预ไ备明天一早抬过去的嫁妆，梳妆台上一只小小的西洋座钟，钟็下悬着的水晶球旋๙个不停，一下子转过来，一下子转过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种眩晕，仿佛整间屋子都天旋地转一样。
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静琬虽然不关心时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报，咬着烟斗说：“瞧这样子，这仗还得打，再这么下去，只怕米又要涨价了。”尹太太说：“随便他们怎么打，难道还能打到เ乾平城下来不成？”尹楚樊喷出一口烟，说：“太太，你就不懂ฦ得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屯点粮食，总比没有预ไ备的好。”尹太太听他这么一说，倒真的着了急：“如果真打到เ乾平来了，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去南边避一避。”
许建彰远远望着她，他们之ใ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遥远起来，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微低着头，静琬侧着脸，窗上是墨绿金丝绒的窗帘，帘楣上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风吹过来，一点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阳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里却只有黯然。
她心里乱到了极点，想到เ那ว日在兰花房里，他所说的话。自己้当时竟然微有所动，她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เ建彰，心中ณ便是一阵牵痛。自从相识以来，慕容沣便如同一支响箭，打乱了她全部ຖ的节拍，她原以为的人生顺理成章，和建彰相爱，结婚，生子，后半生的安稳闲逸，一辈子就这样了。
他总是想了千方百计博她一笑，她此时只是懒怠动弹，说：“下午再瞧吧。”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时只是耐着子哄她：“就在这院子里不远，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许建彰刚刚走进屋子，就听见他的声音，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静琬见情形尴尬，忙说：“大哥，是建彰来了。”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此时都用金钩๗束了起来，抽纱沉沉的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的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本来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属。他目光呆滞，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ณ，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裳๙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电文本来由素以高才著称的幕僚心措词，写得是情文并茂，夹叙夹释，无限痛心疾首的惋惜，何叙安见慕容沣心不在蔫，于是匆匆念完，问：“六少，是否就按这个ฐ稿子通电å全国？”慕容沣这才接过去看了一遍，又问：“北边有没有消息来？”何叙安答：“还没有，但我们的两个师已经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铁路沿线的俄国人虽虎视眈眈，倒成了牵制，谅徐常二部皆不敢轻举妄动。”慕容沣哼了一声，说：“眼下留แ着他们四两拔千金，等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เ收拾那帮俄国人。”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เ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เ？”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ฐ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เ认识的六少，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ณ大有疑己้之ใ意，心中ณ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静琬答：“这是我自愿的，我们当时也是谈过的。”他瞧了她一会儿，终究只是说：“假若事情不顺ิ利ำ，我想请你立刻动身回乾ດ平去，一分钟也不要延误，他们不会立时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脱。”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ฐ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里，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词，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磨着。
她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忽听隔扇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沣，他在家中ณ穿了长衫，英气尽敛，那ว样子倒有三分儒雅了。她袅袅婷婷的站起来，他见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长裙，越发显得身姿娉婷，见她落落大方แ的伸出手来，忙与她行了握手，说：“本该亲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临时有一点急事，所以姗姗来迟，请尹小姐见谅。”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ว帮统制都是些海ร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ะ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的落地。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ว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ว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ว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的注视着两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那门却虚虚留着一线缝隙。
拾翠脑แ中ณ嗡得一响，万万没想到เ竟然能ม见着慕容沣，因在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从慕容宸死后，便是他领着承州督军的职务，成了实质上的承军统帅，怪不得永新城中ณ这样警戒，原来是他从承州ะ的督军行辕过来南大营中ณ。慕容沣却紧紧盯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那位尹小姐，过了片刻，方แ一字一句沉声吐出：“尹静琬。”缩在沙发深处的尹静琬低垂着头，恍若未闻。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几步就将她拽起来，她本就虚弱，轻飘飘就像个纸人一样，软弱无力的瞧着他，视线模糊里只有他衣上锃亮的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声音如夏日闷雷，隆隆滚过，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他全身都散发着森冷之ใ意，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的盯着他，他那ว样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兽，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将孩子怎么样了？”
慕容沣本以为是江州统制ๆ贺浦æ义来了，待认出那部再熟悉不过黑色的林肯汽车，正是自己的座车。心下奇怪，转过脸问侍卫：“谁将我的车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卫答：“沈队长说有事出去了。”慕容沣正待发作，那汽车已๐经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沈家平，远远就笑着：“六少，尹小姐来了。”
慕容沣仿佛犹未听清楚：“什么？”沈家平笑逐颜开，说：“尹小姐来了。”慕容沣猛然就怔在了那里，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下车来，虽然是一身寻常布衣，可是那ว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正是静琬。她一介韶龄弱女，一路来跋山涉水，担惊受怕，吃尽种种苦，可是远远一望见他，心中ณ无可抑制的生出一种狂喜来，仿佛小小的铁屑见着磁石，那种不顾ุ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着他远远就奔过来。
慕容沣几步跨下台阶，老远就张开双臂，她温软的身子扑入他怀中ณ，仰起脸来看他，眼中ณ盈盈泪光闪动，脸上却笑着，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说来。
他紧紧搂着她，只觉得恍若梦境样不真实，仿佛唯有这样用手臂紧紧的箍着她，才能ม确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声，抱起她来就转了好几个ฐ圈子，那ว一种喜出望外，再也抑制不住，一颗心像是欢喜得要炸开来一般，只是漫漫的喜不自禁。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天与地都在四周飞速的旋转，耳边呼呼有声，却只听见他的朗朗笑声：“静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统率三军，平日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样子，此时欣喜若狂，忽然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举止，直将一帮秘书与参谋官员都看得傻在了那ว里。
静琬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子，才将她放下来，她这才留แ意营房那边立着数人，都笑嘻嘻的瞧着自己与慕容沣，她想到这种情形都让人瞧了去，真是难为情，忍不住脸上一红。慕容沣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突然之间又像是想到เ什么一样，将脸色一沉：“严世昌。”
严世昌自下车后，就有几分惴惴不安，听到เ他叫自己้的名字，只得上前一步：“在。”慕容沣想到静琬此来路上的风险与艰辛，心疼中夹着担心，本来就要发脾ຆ气拿他是问，可是转脸瞧见静琬笑吟吟的瞧着自己้，脸上绷不住，终究哈哈一笑，对严世昌说：“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旧和秘书们一块儿吃晚饭，菜肴也算是丰ถ盛了，只是军中ณ不宜饮酒，而且这些秘书，哪个不是人？一边吃饭，一边互相交换着眼色，胡乱吃了些饭菜就纷纷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沣道：“你们怎么都这么เ快，我还没吃饱呢。”何叙安首先笑嘻嘻的道：“六少，对不住，前线的军报还压在那里没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书一拍脑门：“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电报房了。”还有一人道：“李统制还等着回电呢。”如此这般，几个ฐ人扯了由头，全都告辞走掉了。
慕容沣心中确实惦记静琬，见秘书们一哄而散，心下隐约好笑。本来他每晚临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里先看一看前线的战报，有时战况紧ู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为ฦ秘书们大包大揽，将事情都安排好了，于是先去看静琬。
静琬刚刚梳洗过，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洗漱不便，她素爱整洁，自是十分难受。到เ这里终于洗了个ฐ热水澡，整个ฐ人便如蜕去一层壳一样，分外的容光焕发。她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沈家平只得派人临时去永新า城中ณ买了几件，一件梅花红色的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虚虚的笼着，那长长的下摆一直落到脚面上去，倒像是有一种异样的婀娜。她的头发本来很长，此时洗过之后披在肩上，宛若乌云流瀑，只用毛巾擦得半干，发梢上无数晶莹的小水珠，在电灯下莹莹细密如水钻。
静琬因为洗过澡，本来就脸颊晕红，见他仔细打量，搭讪着解释说：“没有电å吹风，所以头发只好这样披着。”她说话之时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的干去，手上的皮肤发了紧ู，一分一分的绷起来。他心中不自在起来，转脸打量室中的陈设，虽然是仓促布置起来的，但这外面这间屋子里，放着一对绒布沙发，并有茶几。走进里面房间，屋子那头放着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铁ກ架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还有一架西洋式的大玻璃镜子梳妆台。梳妆台上搁着一只白细瓷花瓶，里面了一把菊花。
在行辕里，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这一束银丝蟹爪，虽不是什么名贵花种，但是洁白娇艳，十分令人注目。他日日所见都是烽火连天，这样整洁的屋子，又带着一种闺阁特有的安逸舒适，不觉令人放松下来。
他说：“现在菊花已经开了？”停了一停又说：“回头叫他们在我的房里也搁这么เ一瓶。”静琬随手将那ว菊花抽了一枝出来，说：“这花好虽好，可惜开在秋天里。”她随口这么一句，慕容沣忽觉有一丝不祥，但他心中ณ正是欢喜，岔开话问：“这一路上怎么来的，必然十分艰险吧。”静琬怕他担心，“还好啊，一路上都很顺ิ利，就是最后在何家堡受了点惊吓。”慕容沣果然一惊，忙问：“伤着哪里没有？”静琬摇了摇头，眸光流转，笑吟吟的道：“连严大哥都没想到เ，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师的骑兵团冒雨行军去奇袭颖军，差点将我们三个人当颖军的奸细捉住枪毙。”
她话说得极俏皮，眼中露出一种孩子气的顽ื意来，慕容沣含笑望着她，只觉得她整个ฐ人都是熠熠ຈ生辉，散发出一种绚丽的光彩来，和前不久ื见着她那种黯然的样子截然相反。他们两个人虽然十来天前刚刚见过一面，可是此番重逢，两ä个ฐ人都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这才知道古人所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是怎么样一个心境。
他们两个这样坐着，都不愿说话似的，虽然并不交谈，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沉静的欢喜，仿佛都愿意就这样两两ä相望，直到เ天长地久。最后夜已๐经深了，他只得起身说：“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静琬送他出去，她的长旗袍拂在脚๐面上，她穿惯了西式的衣服，这样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绣的一朵朵梅花，最寻常不过的图案却有一种旧ງ式的美丽ษ。衣裳的颜色那ว样喜气，她自己也觉得红滟滟的一直映到酡红的双颊๐上来。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极浅的藕色夹金线，步步生莲。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见着了他，连新鞋穿在脚上都是一种踏实的安稳，虽然未来还是那样未卜，但终究是见着了他，她有一种无可明状的喜悦。
他在门前停下，说：“我走了。”距得这样近，他身上有好闻的香皂香气，干燥的烟草香气，混着薄荷的淡清，硝药的微呛，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蛊惑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声“晚安”，她见他打开门，也就往后退了两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门把上，突然用力一推，只听咔嚓一声那ว门又关上了。静琬犹未反应过来，他的吻已๐经铺天盖地样的落下来，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来，只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领ๆ。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样无力的挣扎：“不，不行……”可是他不顾了，他什么都不顾了，唯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๐久的。他差一点失去，可是奇迹样夺了回来。他的呼吸急促的拂过她耳畔，有一种奇异的□，她的身体抵在怀中ณ，四处都是他的气息，都是他的掠夺。
菊花的香静静的，满室皆是清逸的香气，他想到菊花酒，那ว样醇的酒里，浸上干的黄山贡菊，一朵朵绽开来，明媚鲜活的绽开来，就像她一样，盛开在自己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