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起头来，何叙安知道他的脾ຆ气，不敢开门见山，远远先兜了个圈子：“如果战事顺ิ利，至迟下个月，我军便可以轻取颖州，彼时这江北十六省，尽皆入六少囊中ณ。”慕容沣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静琬只觉得湿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连说话的声音都似在颤抖：“我听严å大哥的。”他们冒雨又走了里许，才见着小小一座破庙。庙中早就没了和尚，因为往来路人经常歇脚๐，庙堂中倒还干净，严å世昌放下马灯，找了块不漏雨的干净地方แ让静琬坐下，静琬脱了油衣，只觉得夜风往身上扑来，更加的冷。严世昌见墙边堆着些枯枝乱草，迟疑了一下，因为山中ณ形势不明，如果生火只怕会引得人来。但见那ว马灯一点亮光照ั在静琬脸上，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已经冻得紫乌ไ，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只担心她再穿着湿衣会受寒生病，心中不由á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这样的大雨夜里，就算山中有颖军，亦不会冒雨夜巡ำ。他于是抱了一堆过来枯枝，生起火来。
尹氏夫妇都忙着招呼亲友，到เ了下午三四点钟็，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楼见女儿，一众同龄的姐妹们都下去听戏了，静琬一个ฐ人坐在那里，怔怔的发着呆。尹太太爱怜的说：“听吴妈说你中午都没吃什么เ？脸怎么这样红？”静琬伸手了脸，那ว脸颊上滚烫的，像是在发着烧一样，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烧着，她的眼底带着一种迷离的神气，轻轻叫了声：“妈。”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ฦ行动隐蔽，而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๐之处，厨子之ใ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瞧瞧有些什么，若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尹楚樊哈哈一笑，说道：“慕容沣想打到乾ດ平城下来，只怕还没那么เ容易。”静琬本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拿着一柄小刀在削苹果，就这么เ一出神的功夫，差点削到自己้手指头。尹楚樊将报纸翻了过来，说道：“你瞧，承军失了绵安，又没能ม攻下吉轸，依我看，承军能否守住余家口，还是个未知呢。”她本来停了刀，见父亲似是无意，望向自己้，忙又继续削起苹果来，果皮浅而薄，一圈圈慢慢的从指下漏出来，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发了腻，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贯注的削着，仿佛那ว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她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像是怜悯，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种不能去深想的被动，迫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是沙哑的：“静琬，对不起。”她没有作声，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她，她的指尖无意识的刮着沙发上的绒面，细而软的绒毛，微痒温热。隔了很久，他又说：“我今天来，只是向你陪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那样的情形下，我也没有旁้的办法。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并不想瞧见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来，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但他不同，他訇然为她打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ศ有凡人仰望的绮光流离，还有太多的变数与惊险。那ว样咄咄逼人，熠熠ຈ生辉，又生气勃勃，便如最大的诱惑刺๐激着她。他说：“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世上有几个男子，可以对着心爱的女子如此表白？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可是她贪恋这种新鲜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内心深处一点惶恐的念头，总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将话都说明白了，这恐惧却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乱ກ的思绪里清理着，渐渐理出头绪，那种害怕变成一种冰冷，深入脏腑的冰冷，她知道无法再自欺下去，她一直以来隐在心底里的疑问，她不能再硬作忽视了。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竟是一间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墙，天花板亦是大块的玻璃，静琬瞧着架上搁的一盆盆兰花，不禁屏息静气，好半晌才道指着面前的花道：“这个竟然是天丽，如何得来的？据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没有一盆这种兰花。”慕容沣但笑不语，静琬环顾四周，那ว样多琳琅满目的珍稀名品，每一本都是价值连城，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慕容沣道：“你上次说过，花中兰为君子，最令你所爱，所以我就派人去四处收集了一些。”
慕容沣走出来，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已๐经七点钟了，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静琬道：“大哥请自便。”她觉得气氛尴尬，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脸色，只见他神色已๐经颇为勉强，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
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然呻吟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เ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何叙安乍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敢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槐ຈ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见他又从烟盒里取了支烟出来，在那银质的烟盒上轻轻顿了两顿，何叙安忙替他点上，见他并没有旁的话，悄悄就退下去了。
许建彰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静琬怒道：“现在你叫我怎么เ解释，他将你放了出来，你不但不承情，反倒这样置疑ທ。”何叙安在一旁低声劝道：“尹小姐，还是边走边说吧，六少专门叮嘱过我，务必送尹小姐上车。”静琬将脸一扬，说道：“六少既ຂ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扬长而去？请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车站，我搭下一班车走。”
静琬道：“六少到เ今天还不相信我吗？”慕容沣说：“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灼热：“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但是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这种事情本来传闻得最快，而且慕容沣连日里请静琬看电影、跳舞、吃饭，两ä个ฐ人形影不离老在一块儿。他的行动本来就有很多人瞩目，更是瞒不住人。静琬因为有事相求，何况慕容沣一直待她极为客气，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辞。她为着许建彰的事牵肠挂肚，忧心如焚，所以总是打不起神来玩乐่，慕容沣于是想着法子想博她一笑。为着她想学枪法，这日特意带她去大校场上打靶。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么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寻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将那旗袍的开岔处已经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一出承州ะ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เ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ณ怦怦乱跳，问：“是什么เ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种，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เ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ว可不知道了。”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喇喇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本来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ກ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ງ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的冒犯她。今日这样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ກ，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ງ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手了，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许尹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แ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ຉ，尹太太方起来，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的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她背心里早已๐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ณ，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ณ。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的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曾与男ç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เ都看不到，唯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般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๐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虚弱而急促的呼吸着，因为ฦ让他的手掐得透不过来气，旁边那ว人担心的叫：“六少！”慕容沣蓦ย然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那人早ຉ先是慕容沣父亲的幕僚，慕容沣的秘书何叙安，他甚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当下便缄默不语，慕容沣却只恶狠狠盯着尹静琬：“快说！”
果然朱举纶摇一摇头，神色间大有隐忧：“不是颖军——请六少上车，我再向六少报告。”静琬也已经下车来，见慕容沣眉头微皱，不由十分担心。他回头也望见了她，对她说：“你坐后面的车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点了点头，汽车夫早ຉ就开了车过来，她望着慕容沣与朱举纶上了车，自己也就上了后面的汽车。卫兵们的车子前呼后拥，簇拥着他们回去。
他们在中午时分就赶回到清平镇，静琬路上劳顿，只觉得累极了，洗过澡只说晾头发，谁知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屋子里漆黑一片，她索着开了灯，看了看钟，原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走出去问了孙敬仪，才知道慕容沣回来后一直在开会，孙敬仪道：“夫人还没有吃晚饭，我叫厨房做点清淡的菜吧。”
她本来身体一直很好，这两ä天却总是听见吃饭就觉得没胃口，只得打起神说：“就叫厨房下点面条吧。”孙敬仪答应着去了，过不一会儿，就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海碗黑沉沉的汤汁，另外还有四碟酱菜。她坐下来才看出那ว汤汁是卤汁，北方所谓打卤面，就是将面条下好了，另外预备卤汁浇上去。那卤汁里面除了脯丝、里脊ิ丝、鳝丝、云腿，还有蛰皮海参之类，那ว海味的腥气扑鼻，她只觉得口堵住一样，一口气透不过来，只是要反胃。连忙将勺子撂下，将那卤汁海ร碗推得远远的。起身走过去开了窗子，夜风清凉的吹进来，才觉得好受了些。
这么一折腾，最后只就着酱菜吃下半碗面条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觉去。她惦记着慕容沣，所以睡得并不踏实，总是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又惊醒，最后到天亮时分，才沉沉的睡去了。
慕容沣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因为前一夜没有睡，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里净是血丝。那ว样子像是疲倦到เ了极点，回来后饭也没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静琬听着他微微的鼾声，只是心疼，弯腰替他脱了鞋，又替他盖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着衬衣。
她几件衬衣还未熨完，孙敬仪就在外面轻轻叫道：“夫人。”她连忙走出去，原来是何叙安来了，他日常对她总是很礼貌，行了礼才说：“麻烦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紧急的军事，她略一迟疑，他已๐经主ว动向她解释：“我们一个友邦大选中ณ出了意外，现在上台执政的一方，对我们相当不利ำ。只怕今后北线的战局，会十分艰难。如果从南线撤军，那ว么เ实在是功亏一篑，现在他们的通电å已经到เ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发问，内间慕容沣已๐经醒了，问：“外头是谁？”她答：“是何先生来了。”他本来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来，他们说话，她一般并不打扰，所以退回里面去。不晓得为什么，她只是心神不宁，想着何叙安的话，怔怔的出了好一会的神，突然闻到一阵焦糊味，才想起来自己还熨着衣服。手忙脚乱的收拾，那熨斗ç烧得滚烫，她本来就不惯做这样的事，急切想要拎开去，反倒烫到了手，失声“哎哟”了一声，熨斗早就滚翻在地上，慕容沣在外面听见她惊叫，几步就冲了进来，见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连声问：“怎么了？”
她手上巨痛，强忍着说：“没事，就是烫了一下。”他捧起她的手来看，已经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样子竟似烫得不轻，他回头大声喊：“孙敬仪，快去拿貂油来。”见旁边洗脸架子上搭着毛巾，连忙打湿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东西一敷上去，痛楚立减，等孙敬仪取了貂油来涂ิ上，更是好了许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点小事都做不来。”他说：“这些事本来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话虽然是责备的意思，可是到เ底是心疼埋怨的语气。她心中一甜，微笑对他道：“何先生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快出去吧，别耽搁了事情。”
他嗯了一声，又叮嘱她道：“可别ี再逞能了。”她将脚一跺：“成日嫌我罗嗦，你比我还罗嗦。”他本来因为局势紧ู迫，一直抑郁不乐，见着她这么浅嗔薄颦，那一种妩媚娇็俏，动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