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ำ普就坐在那ว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แ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见时容易别时难,离开她,是个复杂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就得先启动心理辅导。我轻快地说:“妈,明天就要走啦。”
“小晶啊,”她说,带着很浓的浙江乡音“你在哪里?”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เ时候来看我?”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妈,你知道我不戴首饰的。你留着用。”
妈妈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半妥协、半威แ胁地回答:“好,那就马上带我回家。”她开步走了。从后面看她,身躯那样瘦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ฐ儿子两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碎步戚戚低头走路,我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打开,你看──”我把脚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脚๐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脚๐跨大出去,但是没走几步,又戚戚低头走起碎步来。
从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吗?弟弟在电话里解释:“脑的萎缩,或者用药,都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感。”
散步散到太阳落到了大武山后头,粉红色的云霞乍ๅ时喷涌上天,在油画似的黄昏光彩里我们回到เ她的卧房。她在卧房里四处张望,仓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แ?”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博士照ั,说:“都是你儿女的照片,那当然是你家喽。”
她走近墙边,抬头看照片,从左到เ右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回过头来看着我,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洞──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阳碰到大武山的棱线、喷出满天红霞的那一刻,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声音发出?
还没开灯,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个ฐ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过渺茫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ธ好映出了她灰白的头发。
火车滑开了,窗外的世界ศ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ด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
因为ฦ是晚班车,大半旅๓者一坐下就仰头假寐,陷入沉静,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巨เ响决定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颤巍巍ณ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她转过身来看往后方แ,列车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门后头的深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ຈ都已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打击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紧跟着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转身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ฐ有邮政编码、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
妈妈是那ว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