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人们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觉，薛正礼坐在火边，好像在想着心事。他的对面坐着陈老五，正在擦抢。陈老五是菊生比较不很欢喜的人。当菊生们一群刚ธ被捉到เ时，在官路旁的干沟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约有三十五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脸部ຖ的二分之ใ一。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设法找剃头匠给他刮脸；如果有两天遇不见剃头匠，他就会变做猩猩。每逢刮脸，像割草一样地喳喳响。他的手十分奇怪，连背面指关节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茧子一样。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做得过分瘦窄，扣子极密，料子是一种发亮的黑洋布，只有那时候的乡下土财主才觉得这布料和式样好看。每次洗脸后，他总是要在他的比枣树皮光不多少的脸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脸皮被寒风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给枪栓上的零件擦油，没有说话。陶菊生坐在薛和陈之间，低着头在磨盘上研墨，脸蛋映着火光发红。墨研好后，他向他的干老子问：
2小孩子乱摸乱ກ拿他们所不该玩的东西，河南的口语说是“搔”大人抽大烟也叫“搔”是引伸了“搔”的原义。
“不是个‘王’字？”王成山问，觉得奇怪了。
“看！看！我找到เ一个‘王’字！这是我的姓，我就只认得我的姓！”
“听说你干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头睡，是吗？”
“晚上睡觉怎么睡？是不是睡在一个被筒里？”
1包谷籽放在灰火中，受热后爆炸开，像白色的花朵一样，叫做“包谷花”
干老子愈来愈不爱谈话，动不动就向小伕子发阵脾气。近来他有时也到管家的那ว里坐坐，或找别ี的小头目抽烟喝酒，但每次回来时他的脸上都发着铁青颜色，好像暴风雨要来时的天气一样。所以只要他在屋里抽大烟，屋里就静得怕人；只有当他出去时候，王成山同陶菊生才能够活泼起来。
瓤子九快活地回骂他：“妈的，有我的孝顺儿子到官条子1้上迎接他们，何必再惊动老子的驾？刘老义鳖儿子到哪里去啦？”
菊生们被带去的是一座相当舒适的地主ว住宅，进了过车大门向左转是三间对厅，票房就设在对厅里边。一进院子，车轴汉活泼得像一个ฐ大孩子，一面走一面叫骂，几个“看票的”都给他骂得笑嘻嘻地从票房里跳了出来。
“你们说的谁？是那ว个昨晚间跟咱们住在一个店里的家伙吗？我也看他有点来路不明！”商人打扮的中ณ年人插嘴说，脸色发白，声音禁不住有点微颤。
“芹生！芹生！”胡玉莹靠近一步小声叫。“我怕那家伙不是好人，说不定会是个眼线。”
“你鳖儿总算报仇啦！”刘老义说，像向赵狮子道贺似的。
“不，还有我二舅，”赵狮子收敛了笑容说“也要他死在我手里我才甘心。”
薛正礼ึ有一点不忍心地说：“那事情是你大舅作主办的，饶你二舅一条老命吧，何必多浪ฐ费一颗子弹？”
赵狮子说：“二哥，你不知道！是他俩商量着办的，光我大舅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
薛正礼ึ不再劝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每当他无话可说或乍ๅ然间对一个问题不能决定时，便用手从前额上抹下来，到เ下吧尖上搓几搓。搓过下吧后，他吩咐陶菊生去看老百姓把郭子作好了没有。正当这时候，尖嘴子开始放气了。
菊生跑到对面屋里去，看见这家的老婆子，小伙儿，媳妇，三口人围着锅台，手忙脚乱ກ。老婆子坐在锅台前边烧火，媳妇在一只较小的锅中ณ烙杂面葱油饼，她的丈夫在照ั料é着大锅中煮的面条。看见菊生跑进来，媳妇急忙说：
“就好，就好。面条已๐经好啦，硬瓤子还欠一把火。”随即她对婆子说：“大把填一把，现在不是你省柴的时候！”
陶菊生不好意思催他们，站在锅台前烤着火说：“我们在这儿太打扰你们啦。”
“哪里话！”小伙儿客气地说“今年年光坏，没有好东西待你们，请你们别要见怪。”
媳妇把葱油饼翻个ฐ过儿，用锅排子盖起来，挤到丈夫的身边，夺过勺把子向面条锅里搅一搅，吩咐丈夫说：
“好啦，快把桶拿来！”
“盐不够，你尝尝甜咸1。”小伙儿为难地小声说。
1河南人说的“甜”往往就是“淡”如“淡汤”说做“甜汤”“淡水”说做“甜水”
媳妇用勺子舀了一点汤尝了尝，迅速地拿起空盐罐，倒进去半勺汤，涮一涮倒进锅里。
“差不多，”她说“麻利拿桶来盛吧！”
蹚将们刚把饭吃毕，二管家派人来传，要大家马上集合。在稀疏的鸡叫声中，从村中ณ心发出两三声萧萧马嘶。薛正礼带着他的人出了茅屋，向二管家住的宅子走去。
各股头陆续都到了。最后，瓤子九也押着几十名票子来了。早有人在大门外的打麦场上打开一片雪，架起几捆高粱秆，燃起一堆火。所有的蹚将和肉票都围拢在火的周围，站的站，蹲的蹲。火光跳动在大家的身上和脸上。菊生看见他二哥蹲在斜对面，用忧郁的眼睛向左ุ右偷偷地望来望去。他明白二哥在寻找他，便故意咳嗽ณ一声。随着他的咳嗽ณ声，二哥把脸孔转过来，两人的目光磁一起，马上又各自躲开。菊生又发现胡玉莹的舅倚着一个票坐在冰冻的湿地上，垂着头，衰弱地轻轻咳嗽ณ，不由地心中很可怜他，从火边站起来，转身向大门看去。看见从院里牵出三匹马，他感到非常奇怪。全杆子只有管家的有一匹红马，菊生是认识的；这三匹马却完全陌生。三匹中有一匹鞴着洋鞍，白色的鬃毛剪得很整齐。牵马的三个人，有一个ฐ是蹚将，那两ä位穿着灰军衣，挂着盒子枪，显然是护兵打扮。这两ä位护兵一出来，立即引起了全场注意。瓤子九像猴子一样地跳着跑过去，向两位护兵说：
“你看，我正在忙着烤火，把你们两位忘到เ爪哇国里去啦！妈的，现在就进城么？”
“你们要起，俺们的事情也完了，不进城留下干吗？”一位白脸护兵回答说。
“乖乖，我的亲家母，”瓤子九抓住白脸护兵的胳膊叫“这一别又不知啥时候再见面，又得叫老子想断肠！”
他们笑起来，骂起来，动手动脚地闹了一阵。随后他们停止了骂笑，咕咕哝哝地小声谈着，仿佛瓤子九在向他们探询着重要消息。正在谈着，二管家送一位穿驼绒大氅的人物从里边走了出来。瓤子九忙撇下护兵们，迎着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
“营长，现在就赶回城么เ？”
“啊呀，瓤子九，你鳖儿子，我当是谁呢！”穿驼绒大氅的人物故作惊讶地骂一句，接着说：“怎么เ，不同老子进城玩玩么เ？”
“现下不得闲，等有人替我管票房时，我一定进城瞧看营长去。”瓤子九回答说，声音中充满感情。
穿驼绒大氅的人物叮咛说：“好好儿干，吴大帅还要起来的。马旅长需要你们的时候，我派人来叫你们，你们可不能不去！”
瓤子九赶快说：“哪里话！管家的跟营长是朋友，我是营长的老部下，啥时候要俺们去俺们就去。决不会三心二意。”
“就怕你们干好啦要价也高了。”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哈哈地笑了起来。
陶菊生对于这位军官和土匪的关系很感兴趣，但不能十分了解。他用眼睛把三位骑马的客人送出了村庄，耳朵继续追逐着那渐走渐远的马蹄声音。不过没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二管家已๐经从村边走回，对大家发出命令：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