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得没有道理。后来听复查说，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蛊婆。
“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就这样……睡？”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些叶子，在我腿上、手上和额上搽了搽，居然很见效，蚊虫的嗡嗡声明显减少。
本义他爹被人们送回马桥以后还活了五年多，虽然只剩了半个头，做不了田里的工夫，也说不了话，但打个草鞋，铡点猪食，还是可以的。
马桥的老人们说，清点尸体的时候，幸好有人现本义他爹的脚๐还能动弹，摸一摸，手还是温的，口里还有一丝活气。马文杰从这里过，认出了是本村的熟ງ人，连忙找来郎中疗救，搅一盆止血的药泥糊住伤口，像严严å实实封住了一个坛子口。郎中ณ又往他口里灌了些米汤，等一等，见米汤居然咽下去了，就说：“还不该死。”
他们的一九四八年就是充满着这样的一些话题。也就是说，他们此时心目中的外界，只有抽大烟的川ษ军，炸不死人的邵ๅ阳地雷，还有日本军队中ณ的蒙古摊子等等——充其量，他们还模模糊糊听说过第三次长沙会战的传闻，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1้94๒8”，从来不用公元纪年。直到我与他们交往的时候，“194๒8๖”还是一个ฐ生疏的词。他们表示那ว个年头的用同有以下一些：
他们的听众震惊之余也表示同情，是的，是的，马疤子就是个小气，当了那么เ大的官，也没见给他婆娘打个金镯子。有一次回老家请乡亲吃一顿饭，总共只砍了五斤ภ肉，锅里净是萝卜！
“婆”在马桥的特别地位，似乎也支持了一切反智主义的重要观点：在最不科学的地方แ，常常潜藏着更为深远的科学。
“婆”一词精练而准确地概括了弗洛伊德式的现：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
他后来经常到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可——咯咯滴——”一跃一跃地跑远，好像自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若无其事。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不管教他，养出来这样一个祸ຖ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เ好东西。”
工作组去查了，现希其实并没有田，也没有山，除了几箱鸟，家里空空荡荡的，怀表也没有了，据说送了龙家坪一个相好。这样的人是不能划成地主ว恶霸的，不可当敌人对待。工作组的结论，使本地的男ç人们都急了，说什么也不依。他们眼睛红红地憋了半天，说彭世恩龙家湾的一个ฐ大恶霸杀得，为ฦ什么他就杀不得？他比彭世恩拐得多，拐到哪里去了！彭世恩哪有他那样拐？把自己的老子当孙子！
男人们有的指东边，有的指西南边。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了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的嘴里塞。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那ว样暴躁，手为ฦ什么เ那么重，居然两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人们说，盐早ຉ与农药交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แ一层皮的。
“她的被子要洗了，有股尿躁气。听见没有？”读书人说完就走了。他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吃一顿ู饭，抹抹嘴，作出一些安排就走了。当然，他尽可能留下一点钱。他有钱。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我也不能ม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ฐ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ฐ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有点像“怨”，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义แ。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แ挥霍和践踏得一千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แ不下，一直付出到เ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到了这个ฐ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就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ำ。
盐早就是他祖娘的冤头。
祖娘后来终于死了。下葬的时候，盐午赶回来哭得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