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怎么办呢,这些字我们全都认识,可就是弄不懂其中的关节呀。

大嫂就乘车去了惠州。

于是他又给他父亲打电话了,他一点也不怕说漏了嘴,依然表白自己在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生意,他说生意的前期投入是那几个朋友付的,现在轮到他了。大哥问要多少?这次清明狠了心,说要两万。他爸还没回过气来,他又强调,这两万块钱一给,立马就会见成效,说白了就是财源滚滚。过惯了苦日子的大哥,对“财源滚滚”这个词是没有概念的,也是不相信的,他看重的是明明白白的、使他有切肤之感的现实。大哥说,你是把爸爸往绝路上逼啊!

清明犹豫了,他说三爸那人,像是不相信我。特别是三妈……那次她跟三爸一路回去,三爸在和那些来我们家耍的人说话,三妈不认识他们,搭不上腔,我好心好意给她摆了半天龙门阵,结果她说,清明,你说话要实在些,你不要以为实在了人家就看不起你,你越实在人家越看得起你,越实在越证明你有决心改变自己的处境。那次我给她讲了些啥,你坐在旁边都是听见的,我哪句话说飞了?我见不来她那样子!

燃料是不缺的,工地上到处都是废弃的短木方,大嫂不需要用斧子劈,就可以直接把木方塞进炉孔。木方都是干透水性的,刚塞进去,就欢欢实实地燃烧起来了,要不了多久,就做好了饭,炒好了菜;大嫂只炒一个菜,有时候就懒得炒菜。年轻妹儿说,大娘,你菜都不炒,咋能吃?大嫂以教训晚辈的口气说,把饭煮稀些,不是就能咽下去啦。

早晓得,大嫂说,我该先就把我三弟的名字说出来,他就不会倒我的李子了。

睡不着觉,我就想大嫂干活的情形。大嫂身材不高,也瘦,在一大堆河沙和水泥面前,就像站在一座山的面前,她不仅要搬动这座山,还要让这座山的血与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劳动着,只有铁锨偶尔铲到地面的声音,只有汗水摔碎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大嫂拌了灰浆,没有休息,又去推斗车了,她的手刚一握住车把,我就听到吱的一声怪叫;大嫂像握住了一只知了,那只知了在痛苦地挣扎着,没挣扎几下,大嫂眼前的天就黑下来了,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几摇几晃,就倒了下去……

二哥咕哝了一声,说,我家的活路堆到颈子上来了呢!连晒席也不借,就回去了。

不过,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来关心大嫂是否应该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外出打工,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清明是他们的大儿子。

这时候,万千红醒了。万千红是被母亲的脚步声唤醒的,她站起来扑到母亲怀里:妈……

当天下午,孙永安就带着万千红出了。离校前,李杏到万千红寝室跟她告别。看见万千红一脸茫然的样子,李杏的眼泪出来了,她右眼上的纱布还没取,本来是不该流泪的。她说千红,我晓得你恨我,是我害得你被开除的,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有啥办法啊,我去给……教务主任和校长说情,他们都不理我。李杏抽抽咽咽的,哭得格外伤心。当时孙永安在场,李杏此前也向孙永安求过情,希望不要开除万千红,孙永安还是那句话:这事不由我说了算。他同样没理李杏。但李杏没把孙永安说出来。

万千红迅把留着指印的手收回来,涂了脂粉的脸变得铁青。

不过她还是有所犹豫。我本来就惹老师厌恶了……

她闭上眼睛。她看不见外面,却能看见自己的心。老师留下来的那只蚂蟥,在她血管里畅快地游弋着,还不时抬起尖尖的脑袋,看她的心脏在哪里。她感到冷,感到害怕,又把眼睛睁开了。老师和他妻子在里面忙碌,她能看见他们。老师到了案板旁边,端着好大一筲箕切好的青菜走向锅台。老师转身的时候,只要稍稍抬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但老师没有这样做,他把头垂得很低,不惜让头挂下来,露出光光的头皮。又过半分钟左右,师母把一盒打开的烟扔到冰箱上去了。冰箱放在厨房门外,紧靠饭厅墙壁。自从给学生卖烟之后,师母就不再把烟摆在门口,而是全都藏起来了,学生要买,她再拿出来。放在冰箱上的那盒烟是娇子牌,成都产的,烟盒上画着一只熊猫。熊猫本来给人憨态可掬的印象,可这只熊猫很怪,它死死地盯住万千红,它的目光里同样充满了厌恶。

王贞秀将围裙挂到脖子上,我们烟摊摆出去的当天,就有学生来求我了,我还把他们数落了一顿,说你们身体都没长成呢,哪能抽烟?再说你们还是用父母的钱呢。后来又有很多学生来求我,我都没卖。哼,哪晓得他们去年就在卖呢!王贞秀很不平,像吃了大亏。

孙永安默默地做了乘法,以不敢相信的口吻说,未必……一千?

天没亮明白,孙永安就担着水桶出了门。淡蓝色的晨雾把镇子藏起来了。镇子名叫普光,多年以前曾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寺庙,那时候叫普光寺,木鱼声和唱经声浸浸润润的绵延了数百载,到上世纪初叶,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将庙宇焚为灰烬,自此僧人远去,香火断绝。当黑灰之中拱出蒙蒙茸茸的春草,这片土地再次还俗,成为清溪河中游的物资集散地。因环山照水,镇子上空常常起雾,有时候,天刚傍晚雾气就飘飘绕绕的,要到次日午后才散。路灯昏黄,照不见房屋,也照不见脚底,孙永安凭感觉穿过几条短促的巷道,走过操场,下一段洋槐夹道的土坡,再跨一条马路,就上了老街。老街是石板街,他穿着布鞋的脚步声很瓷实,也很孤独。两百米开外,有二十余步石级连向清溪河,孙永安这是去河里挑水。多数人家还没起床,门关得死死的,门楹上已经贴了一个季度的春联,被小孩和风撕扯得七零八碎。

白花花闻言,竟然古怪地笑了……

高见明特别地注意到了张大强。张大强豁着嘴,脸上讪讪的。高见明心里痛快极了。他这时候的感觉,大概跟武川抓住二妹的时候差不多,醉醺醺的。于是他就开始讲那个女人。他讲得很模糊,也很抽象。但他透露了一个重要细节:那女人的唇上长了一颗痣。

下午三四点吧。

我的身体里出一声轰鸣。

佳玉独自回到家里,对母亲说,战小军加班,恐怕几个小时也完不了工,就不来吃饭了。佳玉带着笑容,因此母亲一点也没看出破绽。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整块牛蹄留出来,让佳玉吃后给战小军送去。

找我有什么事吗?战小军站起来,一本正经地问。

柔和的阳光把大河和山冈照得亮闪闪的。莓子踏着刚刚被太阳晒热的、喷吐着香气的春天的土路向映红家走去。映红坐在门槛上等莓子,莓子刚一露面,她就说,走吧。

作家倒抽一口气,他们多长时间回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