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离工地不远,过两条马路就到了,街上的人看到这群举着铁锨镐子的乱哄哄的农民,以为他们是被临时雇到哪里去干活的,以城里人看待农民工那种特有的眼神看他们一眼,就走自己的路了;只是尽量往边上靠,还把手掌当成扇子,轻轻地挥着。胡贵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心里在对那个经理说,你个狗日的,今天让你看看谁是下贱货!

我说这东西是注重操作性的,我们看不懂,大嫂不一定不懂。

看到母亲,清明的脸沉下来。他不是故意这样做的,甚至也不是怀恨母亲搅扰了他的财梦,他是从母亲的身上,闻到了穷苦日子的阴郁气氛。但大嫂看得出来,他是需要亲人安慰的。大嫂给他说了许多话,说了他爸爸差点被逼疯的事情,还把他三妈叫他做人实在些的话也拿出来说了,但清明低着头,一句也没应。之后,大嫂才叫他去胡贵的工地。

自从当兵过后,他就不大把偏荒之地的父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现,他是爱父母的。他希望把父母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而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只有像胡贵那样!胡贵管理那么大一个工地,却人影子也不见,他为啥这么洒脱?是钱——是钱让他洒脱起来的。

大哥握手机的手慢慢离开了耳朵。

工地上有伙食团,掌勺的就是胡贵的老婆,他母亲和几个杂七杂八的亲戚在里面帮忙。那七个小妹儿都是去伙食团打饭吃,但大嫂没去。伙食团吃饭不交现金,每个月工钱的时候再扣出,照每天八块计算。这么算下来,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该二百四十块了,这还了得。

大嫂一边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擦泪,一边说,哭啥?没啥好哭的。人活一辈子,没有哪个逃得过三灾八难,我不过就是被人打了几下,又没打好狠,有啥了不起的?只是那二十多斤李子可惜了。不要哭了,免得被人看见,这多不好。

现在,大嫂又被逼走了……

大嫂没把话说完,脸上有些悲戚。

如果说有用,我至今也还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人,可我不也跟那些农民工一样,在城市里混着吗?而且我还没有很多农民工混得好,大多数农民工,都能定期或不定期地往家里寄钱,但我做不到,我连养妻儿都困难。更不要说跟胡贵比了。胡贵压根儿就是个文盲,可他却当上了老板,把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了广东,还把亲戚全都带过去财了。不仅如此,他还为对河两面山上的人做了许多事,凡是杨侯山和老君山的人,只要愿意去他工地上,他一律接纳,而且从不拖欠工资。他允许别人欠他的钱,决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钱。从那边回来的人都说,胡贵在广东很吃得开,连城里人都怕他。我知道,村里有人常常拿我和胡贵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送孩子读书了,最多初中毕业,不管成绩好坏,都赶到外地的工厂或工地上挣钱去了,有的人,才读到小学四五年级,就花钱办张假身份证,去遥远的他乡当童工去了,每天关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六个小时地劳动。

大哥的嘴角滚动着两条蚯蚓似的曲线。那是两条垂死的蚯蚓。

孙永安起身告辞。

云山煤矿在河对岸三十公里处,汽车从新街下游两公里外一座老桥上开过,很快就穿行于群山的肋骨之上。峡谷间是隐约可见的房屋村舍,紫色的雾气使那些屋脊浮荡在虚无缥缈之间。山势越来越局促。这个世界完全被山统领了,只要有巴掌那么大一块平地,人们就立即修上房屋,成为家,生怕它眨眼之间又变成陡坡似的。在狭窄的公路旁边,偶有一头牛,本来在专心啃草,看到汽车过来,立即停下,目送着那奇怪的东西爬过山梁。

一个小时后,万千红也去了镇医院。镇医院在新街上的乡政府背后,两层楼。李杏住在203病房,万千红胆胆怯怯地推开203病房的门,里面只有李杏一个病人,她左眼闭着,右眼蒙着纱布,手臂上打着点滴,看上去像是睡了。孙永安不在,只有李杏的父亲陪着她。叔叔,万千红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李杏的父亲转过头,看见了万千红。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就像孙永安看见万千红抽烟时的眼神一样。他以前来学校,见李杏在操场上跟万千红打招呼,他问女儿那是谁,李杏说是她同学,他就把万千红鄙夷到骨髓里去了,像他妈个妖精,他说。今天一个小时前看到她,她的脸上还像猫抓了似的,现在又弄得膏是膏粉是粉了。这哪像学生,简直跟那些县城里站在路灯下拉客的鸡没区别!他没回答万千红。万千红走进去,脚像踩在薄冰上。到李杏的床边,她去拉李杏搭在被盖上的手,可她自己的手却挨了一巴掌。

文老师格外热情,亲自给他们倒了茶水,又问看不看电视。万千红说看。文老师就去把电视打开。这其间,张明已去厨房向文老师的家属点了菜,出来和大家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放一则洗水广告,广告明星把满头青丝甩过来,甩过去,之后那些头又神奇地飞扬起来,云一样绕。看着这景象,万千红忘记了自己的悲伤,她想我是不是也去买那种洗水呢?想法还没成形,张明说,哼,她那头,还没李杏的好!万千红一愣,觉得张明一定是说错了,他一定是把万千红错说成李杏了。谁知其他男生立即应和,对呀对呀,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商家请李杏打广告,保险能赚更多的钱!万千红的上齿死死地咬住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了。谁也没在意。张明又说,不仅头没李杏好,身段子和脸蛋子都没李杏好。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厌恶。

白昼在变短,黑夜在加长,由于秋天雾气重,黑夜也就来得更早,好像天刚亮不久,又进入晚上了。普光镇看上去猥猥琐琐的。虽然县上已经计划在清溪河上架一座浮桥,把罗家坝和普光镇连成一体,将普光镇打造成“巴人文化部落”,可那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赌徒和嫖客倒是比以前更多,但他们是潜藏在时空暗流里的人群,无法给镇子增添半点生气。

孙永安一边思索一边点头,之后点上烟,慢腾腾地向儿子道出了自己的苦恼,他说学生不再叫他孙大爷,而且他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不到他家吃饭,都是因为做生意把形象破坏了,学生不再跟他亲近了。

白花花虽然没死,却有多处摔伤。水损人是不损在皮面上的,要损就伤筋动骨。贺一秀看着插着氧气管昏迷不醒的女儿,老泪纵横。你咋这么傻哟,她摸着女儿的手说。她认为女儿不是踩虚脚掉下去的,而是故意扑下去的。她那次打女儿,打得太狠了,这段时间,她也没给过女儿一个好脸色,而且又打过女儿好几次。贺一秀将巴掌扬起来看,她竟然从自己的巴掌上看到了女儿的心!那颗心伤痕累累,隔好一阵才跳一下,有气无力的,像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她朝医生跪下去,要医生一定救活她的女儿。医生说,救活是肯定的,只是要花一笔钱,你就不要在这里碍事,快些去准备钱吧。

有了这一句,高见明的心情奇异地舒朗了一些,只是一些。因为他最担心的,或者说最害怕的,不是那个叫贺一秀的憔悴女人。当然,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那个女人的倔性子,两包盐在清溪河畔没送出去,她跑二三里路也要专程送来。这也难怪,她家里那么穷,能拿什么向别人感恩?高见明想,要不是阴差阳错弄出那个事来,那一家人真是好人,就说白定喜,虽然脾气暴躁,可他就像路上的蛇,只要没惹着他,他是很有礼貌的,只要是他敬重的人,他是巴心巴肠的。不管是在半岛,还是在镇上,看到了高见明的影子,白定喜都会跑过来敬烟。

那天我没去佳玉的病房。我没有勇气。

佳玉推门进去,走到床边摇他,懒鬼,快起来,我妈弄了好吃的。

对这些情况,战小军当然不知道,但戴妹儿抠他的秤他是知道的。刚毕业的学生,工资不高,还要添这添那的,钱本来就紧,再被戴妹儿不留情面地敲几竹杠,就更是入不敷出了。以前他去戴妹儿那里买卤肉,一是男人的共同心理,就是看看她的俏模样,跟她说几句俏皮话,二是从众,既然大家都围到她的摊子前,那就去吧。现在,战小军被人点醒了,他就真的不愿意去挨戴妹儿的竹杠了。

阳刚的、深灰色的马伏山,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软化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朗润起来,淡淡的绿意在空气里游动着,仔细一看,却又依然是那公事公办的深灰色,然而,那层绿意无法抹去,它像火苗一样点亮人们的眼。山尖上的雪水融化了,一山的路面上,潮潮的,带着若有若无的花纹。山坳的大沟里,雪水潺潺而下;雪水也像是六角形的,晶莹而透明。雪水越往下流,越急切,越生动,越像扑进爱情的少女。当雪水与河水深深拥抱之后,生命的光华便铺满了大河,水涌动着,仿佛水在跟水做爱。草青了,月牙滩的房前屋后,玉兰花的睫毛上带着圆嘟嘟的露珠,羞羞答答地开放了。炊烟把农家人对生活的渴望吹向天空,天空揭开灰蒙蒙的面纱,露出高贵而恬淡的宝蓝色。

莓子垂下头,红了脸说,想有啥用?

春阳说,小英生下十二天,映红就下地干活了。

侯校长和桂主任照常信任他,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这样的生活多好!

事情是他一个人做的,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徐瑞星身上,但徐瑞星却像傻子似的,反应不过来。他说桂主任你说啥?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

两天之后,高考成绩下来了,清华考了全市第二。

我把电话打到清明的手机上。手机虽然通了,但没接听。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清明肯定在上班,石材厂电锯的尖叫声使他听不到手机响。我一刻不停地按重拨键,按了约莫一个小时,清明终于接了,我说清明啦,赶快回去找你妈,让你妈接电话。我想把这个喜讯,第一个就告诉大嫂。清明说,是三爸呀,妈拾荒去了,她旮旮旯旯儿到处走,找不到哇。我说别管,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清明一听这么紧急,还不知道啥事呢,立即说,要得,我马上去请假。

当大嫂下午一点过把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故意以平淡的口气向她报告了清华的成绩。

电话里传来模糊难辨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大嫂才带着哭腔说,三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天余下来的时间,大嫂连午饭也没吃,就赶往火车站买票。她知道这里每天上午才有往四川的火车,这样的时节,车票并不紧张,开车之前去都能够买到票,但大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张车票攥到手心里。她只有攥住车票了,才像获得了某种保证。

车票很顺利就买到了。大嫂没回租房,而是乘车朝城南奔去。

十五公里外的一座监狱里,关押着胡贵和她以前的几个工友。

监狱在一个乡镇上,规模很小,大门正对着镇子狭长而繁忙的独街。大嫂在一家四川乐山人开的卤肉摊上称了两斤猪头肉,就朝监狱走去。走出几步,大嫂想,那么几个人,两斤肉哪里够呢,又倒回去,添了一只很有名的“乐山甜皮鸭”。这东西十四块钱一斤,大嫂自己从没尝过,加上她早就饿了,当摊主那双肥胖而油腻的手把剁好的甜皮鸭往袋里装的时候,大嫂的喉咙咕嘟了一声。

要在平时,大嫂来这种地方多多少少会有些胆怯的,但今天她心里装着一个巨大的喜事,她一点也不胆怯。她在门口登了记,就进去了。想象中的监狱,一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喧嚣,事实上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不踏实。爬上一段很长的斜坡,就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停车坪,大嫂正站在那里观望,两个狱警从旁边的房子里出来了。大嫂向狱警说明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