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的心像被人拧了一把。

相反,母亲的苍老和辛苦,给了他强烈的刺激。

清明沉吟了一下,说爸,我还是不想找他们,你看……能不能叫妈给我拿三千?我的话妈不信,你先给她说一说,我直接到她那里去取就是了。

拖家带口的农民工,一般都是在外面租条件很差价格便宜的房子,像大嫂这种单身独往的,就住在工棚里。工棚是牛毛毡房,狭窄而低矮,里面还安放着上下铺床,睡上铺的人,就跟睡火车硬卧的上铺一样,坐上去腰是伸不直的,腰一伸,头就把顶棚撞得咔嚓咔嚓响。大嫂就睡上铺。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工,共有八个,除大嫂,那七个都是年轻小妹儿,七个人都把大嫂叫大娘。每当看到大娘往上铺爬,那些睡下铺的年轻妹子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大娘那么大年纪了,腿还被斗车轧过,而她们年轻,手脚利索,她们应该有一个人站出来,把大娘调到下铺。但她们也只是这么想,最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上铺热啊,牛毛毡是很吸热的,白天把太阳的毒焰吞进去,晚上再慢慢往外吐,睡上铺的人,一晚上都被它吐出的热焰烘烤着还有一股皮革的臭味,等它吐完了,凉快了,天又亮了,又该起床干活了。

而我却流下了眼泪。

我并不是真的忙得没有一点儿闲暇,而是跟许多城里人一样,得了一种“忙病”。按道理,父亲在大哥和二哥家轮流住,我应该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的,但我没有钱。父亲在我身上花的钱最多,结果到了他老年,我反而为他付出的更少了。二哥二嫂对父亲再不好,也比我好。

二哥比大哥小六岁,大嫂嫁过来的时候,二哥早已辍学,大嫂听说二哥念书时成绩好得没办法他的成绩的确很好,就动员二哥再去上学。二哥是在初中二年级辍学的,这就意味着,他如果复学,也只能从初中二年级读起。二哥听到这话,像受到了侮辱,他说老都老了,还上学!他认为大挺挺的一个人,跟一群小孩坐在一起,太丢脸了。大嫂说,你才二十多点就算老哇,过去那些人读到六七十岁咋说呢?大嫂自己没读过几册书,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古人不计年龄和穷困奋念书的故事。二哥说,你为啥不去读?你也可以去呀!大嫂垂下眼帘说,我是没你那个脑壳嘛,我要是有你那个脑壳的话……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又是大半年没信儿了,大哥说,让他死在外面算了!

天已黑了,月亮升上来。即使有石墙遮挡,月光也明晃晃的,晶亮得抓人,把手伸到月光底下,连掌纹也看得清清楚楚。素玉快回来了,老婆婆说,她每天都是这样,赶的是两头黑,中午也不吃饭,清早煮那顿饭就煮够,晚上回来热一下。

万千红依旧一脸茫然。

见孙永安和李杏的父亲走进来,万千红本能地朝床角退缩了一下。还好意思哭!孙永安冷冷地说,这下有你好看的了……你家里不是有钱吗,马上给你爹妈打电话,让他们准备一大笔钱送来!言毕,孙永安就出来了,李杏的父亲也跟着出来了。他们去了镇医院。

她洗了脸,补好妆,出了寝室,刚走到操场边的那排洋槐林,就碰到班上几个男生过来。这几个男生平时都是追捧万千红的,万千红的大部分作业,也是他们帮忙做的。他们说一姐这几个男生早这么称呼她,你往哪儿去?万千红不想回答,斜他们一眼就准备下坡,其中一个叫张明的说,一姐,何必对我们不理不睬,我请你吃麻糖还不行吗?万千红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过一顿饭哩。万千红说要请现在请。张明说行啦,我们几个去对河爬山,忘了午饭时间,正说去孙老板家呢。万千红撇了撇嘴,去他家?要去你们去,我不去!张明问为啥,万千红说,偏不照顾他生意,去文老师家吧!班上的学生,都知道因为武小强那次洗碗的事,孙永安跟文老师结了怨,两人虽没明火执仗地吵过架,但劈头一碰也是不打招呼的。去文老师家就要付现金,张明在身上掏钱,总共掏了四十元,他把钞票往万千红面前一拍,够不?万千红没回话,带头朝文老师家的食堂走去。

老远就闻到香烟味。孙永安退后几十步,退到教学楼的后墙再闻,烟味就闻不到了。这样就好,要是从他家里出来的烟味飘到了教学楼,说不定校长会闻到的,偶尔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也会闻到的。他反剪着手,迎着从后山泼下来的阳光跨进家门。抽烟的学生已经离开,只有万千红坐在一张餐桌旁。万千红的头不仅染了,而且烫了,她是直的时候,无论怎样打扮,看上去都是一个清纯少女,头一烫,她就成熟得多;更让她显得成熟的是她用的唇膏,她以前都用红膏,今天却涂了乌膏,乌膏使她薄薄的、微微上翘的嘴唇丰满了许多。她涂的指甲油也是乌黑乌黑的。这让孙永安很难受。在电视上看到女人打扮成这样,他心里也是拒绝的。他本来想跟万千红打声招呼,问她为啥这么早就来等午饭,可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进了厨房。

下课铃响了。孙永安木然地挂上了蓝布围裙。他反过手系腰上那两根带子的时候,怎么也系不上。

爸,你现在不也成老板了吗?你不要难为情,能当老板是一个人的造化。现在什么都变了,学校都产业化了,被推向市场了,教师不自找门路,就只有喝西北风!你刚才说那个叫马涛的学生失学后让你好几天睡不着觉,可你也不想想,对那些实在读不起书的,除了让他失学还能有别的办法吗?连国家也没办法,不要说你一个穷教员!

万千红很郁闷,听讲的时候,她经常走神,成绩下降得非常厉害。

孙永安往天可能觉得苦,今天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他把水挑回去不光是自己用的,还给学生做饭。这是儿子为他出的主意。儿子叫孙平,前年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也当了教师,只不过他在市里教书。上周六,也就是前天,他回家来了。昨天早上,照例天还没亮明白,孙平还在睡大觉,孙永安就摸摸索索地起了床,准备出门挑水。扁担的铁钩碰击桶沿的声音使妻子王贞秀惊醒过来,她说老孙,让平儿去吧,养他这么大,他还从来没给我们挑担水喝呢,平儿!平儿!孙平被母亲叫醒了,很不乐意,为啥不等到天亮呢?他咕哝道。清早的水最干净,母亲说,天亮了就有人洗衣服了。孙平还赖着不起来。他没干过这样的活,他在家里什么活也没干过,以前他就受着父亲的娇惯,还有姐姐的呵护,姐姐十五岁死去后,父亲更是把他疼到心里去了。孙永安对妻子说,大呼小叫的做啥呢,让他睡吧,他难得回来一趟,就吱吱嘎嘎地出了门。他还没走过操场,儿子就追出来了。是母亲把他打起来的,王贞秀不像孙永安那样溺爱孩子。孙平带着怒气夺过父亲肩上的扁担,很快就挑回来两担水,够了吧?他将桶往地上一掼,直杠杠地这么问了一句,就开始数落,有你们这样过日子的吗?五角钱一吨水,一个月能用多少?只有蠢人才拼了老命节约而不知道开源!孙永安委屈地说,你爸是教书匠,能开什么源?儿子说,你为啥就不想到开个家庭食店?学校这么多张嘴,食堂反正都是承包给私人的,没人说学生非得到学校食堂吃饭,妈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要是开个家庭食店,不是捆绑着赚钱?我们学校周边到处都是家庭食店,要是我不怕麻烦,早就开起来了!

贺一秀听说女儿掉进了电站底下的深潭,顿时呼天抢地。她以为女儿必死无疑。后来听说女儿没死,被人送到了镇医院,才从地上爬起来,颠颠扑扑地朝镇上赶。

白定玉翘了翘嘴角。白定玉长得是很好看的,有一种妖美,特别是她翘嘴角的时候。她说当然是高高兴兴的啦,你见过有黑脸冻嘴地给别人送东西的?

医生说,谁说全是遗传啦?生活质量太差,身体太劳累,心里太紧张,都可能破坏造血系统。医生摇了摇头。我问佳玉本人是否知道,医生说,她是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人都昏迷了。不过两个小时前醒了过来,但没把实情告诉她。医生还说向病人本人隐瞒病情,是他们的职业道德。

战小军虚掩着门,躺在床上睡觉。

佳玉这样说,并不是出于报复之心污蔑戴妹儿。谁都知道,在这矿区里,有一群神秘的女人,天黑下来,路灯还没闪亮之际,她们就打扮得妖妖娆娆的钻进单身矿工宿舍。原因之一是生活太艰辛,她们无以为靠,不得不向自己的身体求救;原因之二是寻求刺激,去当某个矿工的情人,单身矿工都是很男人的人,当他们的情人是一种不错的刺激。戴妹儿就是这群女人中的一个,情形大概属于后者。我虽然很小就知道戴妹儿其人,但一直不知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丈夫,听别人说,她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掘进工,只知道干活,不懂得生活的情趣,而戴妹儿是讲究情趣的人。

莓子去李温家。远远的,她就听到两个女人交叉的号哭。李温的尸体还停放在正对院门的堂屋里,莓子站在院门边,看见王小花和她的婆妈一人抱住李温的头,一人抱住李温的腿,哭得天旋地转。村长站在一边,对两个女人的哭叫无动于衷,只是忽远忽近地看李温的脸,仿佛在验证他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作家沉吟良久,问道,你想他吗?

莓子失去了控制,大声说:他养映红?他在外面八年,到底给映红挣回了多少钱?要不是映红,他那个家早就败了!还有女儿呢,小英是谁的女儿?没有映红,小英能顺顺当当地长大?映红姐来潮都要下水田,大明他知道吗?

新州二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旺局面。

但最后,徐瑞星还是没给老婆说。说给老婆听了,只能把烦恼放大。

什么叫奸细?桂主任接着说,就是帮助敌人刺探消息的人!——徐老师,你是教语文的,我这个解释错没错?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他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康小双是英语教师,只有四十二三岁年纪,却脸色枯黄;她是一个极其好强的人,八年前从另外一座城市调来,来之后,她每次从高一教到高二,都不让她教高三,又把她放下去,从高一教起。为此,她不知去校长室流了多少眼泪,她表白自己不仅有能力教高三,而且一定能教好,但校长心里没底,任她怎么哭也不心软。那时候还不是侯校长,侯校长上任后,康小双常常主动去请侯校长来听自己的课。侯校长是物理教师出身,并不懂英语,但他被康小双的精神打动了。康小双没有哪节课不拖堂,上午二三节课之间该学生做眼保健操,只要第二节课是康小双在上,她就不让学生做操,继续听她讲课;广播的声音很大,她要把那声音压下去,就哑着嗓子喊,嗓音被撕成一绺一绺的,带着血腥味儿。就这样,康小双不仅教了高三,还当了重点班的班主任。平时,徐瑞星不大喜欢这个人。主要是不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忙”劲儿——随便去哪里,哪怕是去保温桶那里接开水,康小双都迈着小跑;她的眼神永远绷得直直的,目光里有一种烧焦的糊味。因为不喜欢,没有必须的事,徐瑞星很难得跟她搭腔。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好像觉得自己欠着康小双很大的人情,不有事无事跟她说几句话,就过意不去似的。

这么说就很明白了,胡贵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包工头,而且是比较低级的包工头,而那些级别较高的包工头,乡下人是做不了的,他们通常都是城里人,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城里人,而是多多少少都有些背景的城里人,有的本身就是政府官员,他们与作为开商的建筑公司一起联手倒卖土地。胡贵千方百计把工程弄到了手,他上面那一层一层的包工头就隐去了,他又直接受建筑公司下属的项目部领导了。他干了事情,修了房子,就找项目部拿钱,而项目部往往以各种理由克扣他的钱,实在克扣不下来的,就找胡贵“借”。

胡贵从来不欠工人一分钱,如果你这个月不想干满就回家,只要提前给胡贵打声招呼,他手头再紧,也要想法在你回家前把你该得的工钱付了,然而,别人却欠着胡贵的钱,欠了很多。

通过合情合理的手段去要回那些钱,几乎是不可能的。欠钱的都是老爷,你去讨要的时候,他心情好,可以见你一面,居高临下地给你说几句话,但钱是不会给的;心情不好,他连见也不见你。通过合法的手段是不是就能要回那些钱呢?一般说来,像胡贵这样的人想也不会朝那方面想,他们并非不知道有法院这样的机构,但他们对这样的机构很陌生,也缺乏信任,不要说很难打赢官司,就是打赢了,也要耗时数月甚至数年,被拖得皮裂嘴歪,到头来还不一定能执行到手。

许许多多从农村去的、没有背景的包工头,在故乡人面前风光得很,谁知他们都吃着这样的哑巴亏,都在外面给别人当孙子。

胡贵做梦也在想,我怎样才能把欠款收回来呢?他觉得很难,又不甘心,睡梦中都在担惊受怕。

有人说,中国的农民工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类靠苦力,二类靠暴力,三类“傍老”有姿色的男女,傍老板或富婆。这第三类人,是社会的暗流,我们可以暂时不去讨论。这里只说前两类。农民工进城之初,都抱着靠苦力挣钱的单纯理想,可现实告诉他们,你一天十六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地卖命,结果还被拖欠甚至完全被赖掉工钱。吃苦不能成为他们生活的保障,暴力却无奈地成为了他们活命的最后保障。

前面说过,胡贵在城里很吃得开,那正是因为他早就开始使用暴力了。他对城里人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心理,这反而促使了他崇尚以暴力的方式来对付城里人,就像那些天生怯懦的人很容易做出极端行为一样。同时现实也提示他:这种方法是很管用的。大嫂去他工地之前,他已经用暴力的方式要回了好几十万。他虽然个子高大,但由于太肥胖,说不上什么力气,可他采用暴力的手段很奇特,也很突然,当他被梦魇住了,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噜中醒过来了,他会立即站起身,血红着眼珠,去工地上招呼他的工人:下来,全都下来!把铁锨拿上,把木棒拿上!接着他就交代去某某地方打某某人。而且他还说,只要去了的,不管动没动手,我都给一百块,下手把人打死了的,我给钱让他逃跑,该坐牢该枪毙,都由我去顶!工人们知道胡贵是从不骗他们的,胡贵说话是算数的,于是男男女女都从脚手架上下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啸聚到胡贵周围,胡贵就领着这一大帮手持凶器的民工,朝目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