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忙乎了一天,还没顾得上吃饭,一位同事帮她拿来一个馒头,她拿起来就啃,连水都忘了喝一口。孙静啃了一口馒头,还没等咽下去,又嘟囔着说,哎呀,这几天睡不好觉,都是余震闹的,一有时间,我就往山里跑,今天又去了,看到的东西太惨了,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心都是慌的。

当我匆匆赶到北川时,进出北川的城门,已被封死了!

陈全君从映秀逃出后,被送进了成都第二人民医院。开始在外科,一周后伤情好转,转到中医科。但十天过去了,他说心里总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总感到天在晃,地在晃,楼在晃,墙在晃,床在晃,有人站在他面前,人好像也在晃;总感到脑壳上被扣了一个什么东西,像顶着一个锅盖,一个铁桶,很不安逸。他还说,他的脑壳里总在响,像打雷一样,特别是到了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脑壳里就轰隆隆地响,像原子弹爆炸似的;眼里总看见房子在倒,电杆在倒,山在倒,水也在流。山倒下来的样子特别凶,像老虎下山吃人似的。水的颜色是红色的,像地下冒出的血。还有汽车在飞,石头在飞,像电影里看到的飞碟;耳朵里也总听见有人在拼命地喊,拼命地叫:“救命呀!救命呀!”总感到自己还在映秀,还在映秀的山上,惊醒后爬起来一看,却在医院,在医院的床上。

然而,灾难留给人类的泪水与伤痛,记忆与噩梦,犹如时间,反反复复,轮回循环,永世不灭,代代承传。

终于,我在煎熬中等来了5月19日——全国哀悼日。这天上午,我将随“中国作家抗震救灾采访团”赶赴灾区。在出征仪式上,我代表作家言的观点是:“文学,先是对社会的言;作家,最宝贵的是良知与责任。面对灾难,投身于大地震的现场,感受生命,感受死亡,感受废墟,感受苦难,义不容辞,理所应当。”仪式一结束,中国作家网主编胡殷红递上一张纸条,说,写一句话吧,我在中国作家网上。我不知道要写的这句话是临别壮语,还是最后遗言。去灾区,像出征打仗,似生死别离。早上离家时,妻子泪水汪汪,叮嘱再三;儿子也打来电话,注意安全!尽管寥寥数语,我听到的却是怦怦心跳!然而一切都来不及多想了,我当即提笔写道:“面对灾难,作家不应缺席;面对死亡,文学不该沉默!”

地震来临前,龙门寺的十五个和尚,正在庙里打坐念经,没有任何预感。地震来临时,全吓坏了,纷纷冲出寺庙。但出门一看,周围的房子全垮了,两边的山也倒了,只有身后的寺庙,稳稳当当,原模原样。于是又折了回去,趴在庙里,听天由命。

和尚尚且如此,山民可想而知。地震生后,成千上万的山民不知所措,纷纷携老扶幼,朝着山下,夺命而逃。但这一刻,有一个人,却偏偏逆流而上。

这个人,就是宏永法师。

宏永法师乃阿坝州人,年方45岁,体格健壮,见多识广,学位不高,古书却看了不少。地震前,他对古书中描写的“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等古代汉语,一直停留在字义上,具体是什么意思,儿时父母没说,出家后师傅也没讲,所以从来就没搞明白过。但地震那一刻,他全明白了!

那一刻,宏永法师正在山下办事,一见情况不妙,便向山上冲去。宏永法师说,他刚一冲出门,只见几座大山都在同时抖动,同时崩裂,同时滑体,同时被强大的冲击波一手掀翻,然后裹着泥砂,裹着巨石,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瓦砾和树枝,一起扑向村庄、扑向房屋、扑向山路,扑向桥梁、扑向成千上万个无辜的老百姓。当时整个山沟,都是尘土,都是烟雾,都是轰隆隆的冲击波,都是哭天叫地的“救命”声……什么叫“天崩地裂”?什么叫山摇地动?什么“飞沙走石”?什么叫“遮天蔽日”?什么叫妻离子散?什么叫家破人亡?这些,过去他都不理解,只有那一刻,才全看清了,全明白了;也只有那一刻,这些词语才用得上。

宏永法师冲到小鱼洞,小鱼洞的桥已经垮了,他只好跳进河里,淌水而过。当时,全世界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在了汶川,聚焦在了映秀。其实彭州县的许多村庄,和汶川都在一个山脉,同样震得非常厉害,甚至有的地方比汶川还要厉害!但震后三天了,无人进去,也进不去,所以山里的灾情没有及时报道出去,外界根本就不知道。宏永法师说,我从小鱼洞镇进山,看见一路上都在余震,一路上都在断裂,一路上都在流血,一路上都在死人,一路上都在赶着抢灾,一路上都忙着埋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情况,一路上我的心好像都被震碎了!说实话,当时我也害怕,谁不怕呀?但我的弟子还困在山上,许多山民还困在山上,我必须回去!

宏永法师冲回龙门镇后,很快从山里逃出的人的口中得知,里面的房子全垮了,只有龙门寺没倒。15个僧众,和一些水电站的电工正在施工的木匠、上山采药的药农、游客等,全躲在龙门寺里,等待救援。于是,他和镇上的干部很快组织了一个“敢死队”,立即进山救人。但进山的路,非常危险,沿途有十处路段,均因山崩阻绝,即便没有余震,随时都有飞石滚落,一旦碰上余震,石如雨下,纵然身怀绝技,也会躲之不及。沈阳军区的一位战友告诉我说,穿越这段路程,遇上飞石的几率是80%。一旦遇上,肯定是九死一生。他们曾派出一支先遣小分队进山抢救,路经桂花树水电站第一个飞石区时,就有三名官兵被飞石击中,造成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宏永法师说,龙门寺在半山腰上,当时余震非常厉害,一会儿来一下,一会儿又来一下,导致泥石流、塌方不断,许多路基也全垮了,他和敢死队只有绕着山路,一边躲着山体塌方,一边往山上爬。不到3公里的路,从早上8点走到中午12点,才赶到龙门寺。然后大家带着45名幸存者分成几批往外逃,他带着6个敢死队员殿后。但在返回的路上,通过一片飞石区时,还是碰上了大余震,一米多见方的石头纷纷滚下来,当场把一个叫陈武明的敢死队队员砸倒在地,导致重伤,众人不得不抬着这个队员走。而他自己当时也无路可逃,只好冒死跳进一条河里!大家都以为他再也不会起来了,谁知他很快又从河里冒了出来,可惜他从寺里带出的一万多元香客们敬献给寺里的香资和一些贵重物品,全被汹涌的河水冲走了。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逃到沟口,抱头痛哭,四个水电站的女工,还向他跪下磕头。望着山沟里的一片片废墟和一具具尸体,他灵魂受到极大震撼,心脏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于是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苍天。狂喊道:“老天爷,你太无情了!你为何要灭我苍生啊?”

救援部队抵达银厂沟后,宏永法师因为是本地人,熟悉山路,熟悉地形,熟悉每间房子倒塌的位置,所以又主动给救援部队带路,协助抢险救人。他每天身着橙黄色的僧袍,在山沟里跑进跑出,在废墟上跑来跑去,几天几夜,都顾不上休息。他的15个弟子都被他安排下山了,整个龙门寺就剩他一个人。他说,他不走,他要留下来参加救灾,协助灾民度过难关。18日搜救工作告一段落后,他又忙着联系成都附近熟悉的信众居士,通过电话,化得14万余元善款,然后从彭州买回一万多斤大米,分给山里的灾民。他说,过段时间,他还要到深圳、香港等地,去寻求募捐,以供灾民重建家园。

我见到宏永法师时,地震已经过去八天了。他向我讲起这段经历时,依然情绪亢奋,十分激动,一看便是一个有勇气,有血性男儿!但他说,我没什么,最了不起的是军人!这次让我震撼的,除了地震,就是军人!抢险救灾中,军人表现最好,军人是真正的英雄!为什么说是英雄?他们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就是英雄!特别是沈阳军区的一个副司令,还有那个唐营长,不得了啊!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员,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带着人去救老百姓,这不是英雄是什么?他们的事迹太让我震撼了,太让我感动了!

而最让这位和尚感动的,是国家领导人。他说,温家宝总理在第一时间就赶到灾区,看望灾区的老百姓,让我非常感动。接着,国家主席胡锦涛也来了,也到我们这个山沟来啦!不得了呀!当时余震不断,一个国家主席不怕死,亲自来山沟看望老百姓,真是开天辟地,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地震那一刻,龙门山莲池寺的一位尼姑,也没下山。

莲池寺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尼庵,位于白水河通往银厂沟的一个路边,与龙门寺仅一箭之遥。

尼姑法名弘法,她的弟子都喜欢叫她弘法师傅。弘法师傅长得慈眉善目,一脸清秀,谁见了,都说她有一副菩萨心肠。

弘法师傅不愿拍照,但地震后的龙门山,还是留下了她的故事。弘法师傅出家前是一位外科医生。她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却痴迷于佛,于是一边行医,一边研读佛学,后官至一家医院副院长。但最终她还是舍弃红尘,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弘法师傅修行莲池寺,已十年有余。十余年来,弘法师傅一边悟佛,一边讲经,一边为银厂沟的山民治病,深得山民的喜爱与尊敬。山民们告诉我说。弘法师傅人好,心善,是我们这儿的活菩萨。我们每次去看病,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她都很热情,还不收钱。有从山外来的病人,她还送给人家吃的和路费。弘法师傅的一位弟子也对我说,弘法师傅平时对我们要求很严,要我们一定要好好做人。师傅常说,佛门子弟,要讲仁,讲爱,讲善。只有关爱百姓,普渡众生,才会佛光高照;只有行善天下,善待苍生,才会功德无量。

地震生那一刻,弘法师傅正在莲池寺举行一个法式。弘法师傅说,突如其来的震动,让莲池寺左右摇晃,就像大江里摇摆的船一样,根本站不稳脚跟。短短几十秒钟,她就看见银厂沟通往龙门山镇的公路被摧毁了;周围的山体都在迸裂,泥石流都在下滑;山沟里老百姓的房子,也在纷纷倒塌。奇怪的是,莲池寺除了房顶掉了一片瓦,个别佛像部分垮塌外,整个结构和架构,基本完好无损。而且莲池寺里面的三个尼姑,一个传经师,以及20多个居士有些居士已80有余也全都安然无恙。但望着眼前生的一幕幕惨景,弘法师傅的心像被刀割一般难受。

弘法师傅的一位弟子告诉我说,强大的地震过后,我们看见师傅泪流满面,痛苦不堪。当时,余震依然不断,山体滑坡也在持续。我们都劝师傅赶快下山,逃命要紧,但师傅却不顾危险,返回莲池寺,把我们和附近的村民组织起来,先把一些老人、孩子背出来,再把一些妇女送出去。后来,从银厂沟逃出的村民越来越多,不少人头上、腰上、腿上、胳膊上,到处是伤,师傅又指挥我们把药箱从废墟中刨出来,然后给老百姓包扎治疗。但村民受伤的很多,拽出来的药有限,西药很快就用完了,师傅就领着我们找出原来从山上挖的中草药,然后连夜赶制中药。由于有的跌打损伤、消炎消毒的中草药含有毒性,所以两天下来,师傅的好几个指甲都溃烂了。但师傅坚持给山民敷药,一边敷药,一边掉泪,一边还给我们念叨着说: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天后,抢修公路的施工队到了,弘法师傅忙组织弟子给工人烧水煮饭,炒菜熬汤。接着,空军救灾部队也赶到了,师傅又为部队送药,给抢险中负伤的战士疗伤;为防止疫情生,还给部队送上一些自配的中药;同时,师傅还把寺里的一些粮食和盐巴分送给饥饿的村民。

事情过去了八九天,弘法师傅的脸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谁能断定,她的内心早已风平浪静?弘法师傅说,我行医多年,看到过不少的伤残疾病,但这一次,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悲惨的一幕,也是我的心灵受到最大的一次震动!地震那天,我呼天抢地,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生?我只祈求上苍保佑灾区百姓,让他们好好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中国的老百姓活得太不容易了!

当然,无情的地震并未影响弘法师傅的正常修行,她每天带领着弟子,除了行善,照样晨钟暮鼓,照样打坐诵经。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只要一敲钟,一诵经,总会想起山崩地裂那一刻,想起上下那一片片废墟,想起那些无家可归的村民。尤其是想起那些儿童、妇女和老人,她常常泣不成声,泪流不止……

采访中,我还得知,全国其他名山的不少僧人、尼姑、居士,也纷纷带着弟子,赶赴灾区参加救灾,并将随身带去的香资,一一分到灾民的手中。少林寺的和尚,还带去了一个医疗队。而成都文殊院,在第一时间就安置了逃亡出来的灾民,有的“活菩萨”还甘当志愿者,赶赴灾区运送救灾物资。5月15日,成都文殊院还向佛教界出了“同菩提心,践行菩萨道”的赈灾倡议。于是广大佛教界人士和佛教团体纷纷慷慨解囊,为灾区奉献爱心。随后,全国各地的佛教寺院和佛教团体,先后为灾区的众生举行了“祈福法会”。

在绵阳市区,我看见一辆基督教的汽车,奔忙在各个灾民点,为灾民排忧解难;在绵竹汉旺镇,我看见被安置在灾棚里的僧人,在灾棚里打坐念经,祈祷上苍,保佑灾区百姓平安度日,不再遭受劫难;在什邡洛水镇,我专程拜访了大王庙的道长钟至兴。钟至兴道长告诉我说,“512”大地震那一刻,大王庙正举办放生会,当时她正在办公室收会费,忽然听见山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她以为是什么火车开进山里来了,愣了一下,接着地震就生了!大王庙自然受到了一定的损坏,最可惜的是已有500年历史的壁画遭到破坏,但所有的道士都没有离开。当日下午和晚上,就有十几个灾民跑进大王庙求救避难。尽管寺庙规定外人不得借宿,但钟至兴道长说,为了解救民众的苦难,我们也就破了道教的规矩,将十余个灾民留了下来,为他们敷药治病,腾出床位,吃住都在寺庙里。

此外,空降兵133团参谋长彭元军还告诉我一个惊人的信息:“512”地震生后,有六七十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无处避难,跑进了什邡的罗汉寺,后来连当地医院也搬进了寺庙,对伤员就地展开救护。罗汉寺的住持不仅安排了这六七十个孕妇的住宿和医院的医治地点,而且还准许这六七十个孕妇在寺庙里生下了六七十个孩子!

一场大地震,竟破千年佛规,委实令人感叹不已!而在这场大地震中,出家人变得更真,佛心变得更善,这一真一善,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风景,佛性的光泽。在大灾大难面前,出家人虽然身在化外,却心系红尘,信仰不同,但爱心相同。无论是僧人、贫姑,还是道士,或施勇,或行善,或布道,虽皆为出家之人,但都是人——原原本本的真人。而人,不在于入世,不在于出世,不在于山下,不在于山上,不在于衣衫,不在于外表,而全在于内心——在于内心的修行与历炼。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1500年前,中国历史上那场“太武灭佛”的浩劫:太武帝称帝期间,曾两度下诏灭佛,撤除寺庙,捣毁佛像,强令僧人还俗,并捕杀不肯还俗的高僧。

而今,千年岁月转瞬即逝。下诏灭佛的帝王已然作古,灭佛的浩劫一去不返,普渡众生的慈悲早已化石为佛!

而这佛,在我看来,就在芸芸众生的人间,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只要人人心中充满爱与善,人就是佛,佛便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