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如同汶川,有太多的传说,也有太多的真实。

陈全君向我讲述时,开始思维还比较清晰,但讲着讲着,好像就有些零乱,有点意识流,不过意思还能听懂。

如此残酷的打击与摧残,脆弱的人类哟,你还能承受得了吗?

2点分,全国人民为大地震中的遇难者默哀,我和采访团则在高空为遇难者默哀。默哀完毕,文艺报记者刘xx递过纸笔,说空中不便采访,就写两句感受吧。我写的是:默哀,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选择。面对灾难,我们无可奈何。但面对死亡,我们却有多种选择。选择降旗,是对生命的尊重;选择低头,是对人性的敬礼!“的确,在这3分钟里,国家主席低下了头,国家总理低下了头,13亿同胞低下了头;而共和国的国旗,也从空中缓缓降落。我身在万米高空,看不见国旗降落的情景,却能想像国旗降落的样子——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亲切,那样的优美,那样的动人!她从空中缓缓落下,轻轻的,温柔的,覆盖在故乡满目疮痍的废墟上,抚慰着数万遇难者的魂,温暖着13亿中国人的心!尽管只有短短3分钟,却足以胜过3000年!”

我见到孙静,是在她单位的办公室,时间是5月21日下午6点30分。我们的手刚握在一起,她第一句话就说,千万不要说我很勇敢,或者说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

孙静刚从山里采访归来,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率真坦诚,聪慧精明,干练泼辣,个性十足。

孙静忙乎了一天,还没顾得上吃饭,一位同事帮她拿来一个馒头,她拿起来就啃,连水都忘了喝一口。孙静啃了一口馒头,还没等咽下去,又嘟囔着说,哎呀,这几天睡不好觉,都是余震闹的,一有时间,我就往山里跑,今天又去了,看到的东西太惨了,接受的东西太多了,心都是慌的。

孙静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讲,滔滔不绝,语极快。话讲了一长串,馒头却还剩一大半。尤其讲起地震那一刻,情绪似乎还沉浸在几天前的亢奋中。

孙静说,地震那一刻,我正在自己的车上。因为3点整有我的直播节目,所以我提前到了办公楼的后门。与我同在车上的,还有一位同事。我开始感觉车在晃,以为是同事在开玩笑,便说,你老晃车干嘛?同事说,我没晃啊!我一看,院里有一堵很矮的墙,晃得厉害,房子也在晃,而且能听见一种很响的声音,便急忙跳下车。我双脚刚一踩在地上,就感到地面像波浪一样,一翘一翘的,人像站在船上,船像在水上,不停地荡,不停地晃。那一刻,我知道地震是什么感觉了。地震的时候,地面不是一个坑一个坑地凹下去,你看到的不是一个一个的洞,而是呈直线的裂缝。这是我的观察,我的体会。我看到同事都纷纷下了楼,全聚在大楼门前,几个女孩见我后就说,地震了,地震了!我说知道了,就往楼上走。一个同事拦住我问,你干嘛?我说上班啊!同事说地震了,你不知道啊?我说,知道啊。同事说,知道了你还往楼里走,有病啊?告诉你吧,台里所有人都出来了,楼上的墙都裂缝了!我说不行啊,还有半个小时我就该上节目了,我得上去准备准备。再说,也没有人通知我不上节目啊!说着我就上去了。我到二楼一看,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了,墙上果然裂了,门也没关。我一边关门,一边还自言自语,太慌张了太慌张了,门都没关,就跑了。我一边关门,一边还掏出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相。

到这个时候了,孙静居然还有心思拍照,而且还能潇洒拍照,这实在令人有些匪夷所思。我问孙静,你明知已经地震了,而且也看见单位的同事都下来了,为什么还要上楼,还要去直播间?

孙静说,因为当时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看见所有的人都围在路口,所有的车也拥挤在那儿。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交通堵了,应该马上做节目。我们频道的副总监石建蓉也说,我们应该做节目了。事实上,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四川地震了,更不知道这场地震会改变我的生活,改变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我们生活的地方是四川,四川没有地震,也不会有地震,所以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外地地震了,比如唐山、北京啊什么的。但我在第一时间亲眼看到的,就是交通堵了。作为一个交通节目的新闻工作者,当然要在第一时间去做我的节目,何况3点整,就该是我做节目的时间,所以我就上楼了。我刚进直播间不久,石建蓉也第一个冲了上来,帮我接电话。接着有一个叫晶晶的导播妹妹也来到了直播间,帮我接电话。她先在人群中找我,找到我后就哭了,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走,上节目去。她说,还上节目啊?我说,没人说不上节目啊!所以她也到了直播间,一边接电话一边哭。接着我们办公室的方芳姐也到了直播间。刚开始,我往我们办公室打电话,没想到她还在办公室,我问她台长呢?她说不清楚。我说地震了,你怎么还没走啊?她说,我手上的事情还没做完呢!我说大楼的人都下楼了,你快走吧!方芳姐就走了,但她没下楼。而是到了我们直播间。我感到方芳姐很奇怪,地震都过去八天了,她居然没说过一句话,那天的事,更是只字未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就这样,在大难来临那一刻,在楼房的摇晃中,以孙静为的四位女将先后冲进了直播间,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就在孙静准备开始直播的时候,强烈的余震生了!但这个时候孙静的压力不是个人的安全问题,而是如何直播的问题。尽管这个时候的孙静已经明明知道并千真万确地感觉到是地震了,但作为播音员,她又不能说是地震了!为什么?她所在的单位是成都市广播电台——这可是国家电台啊!而国家电台在没有接到官方红头文件或者官方正式通知之前,是不能擅自对外播放“地震”这一事关广大民众生死问题的消息的。这是几十年沿袭下来的制度,是几十年沿袭下来的规矩,也是几十年沿袭下来的习惯。孙静不能改变,成都广播电台不能改变,四川广播电台不能改变,中央广播电台同样不能改变!

但是,孙静是国家公务员,是成都市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播音室是她的岗位,如同战士的战壕;对着话筒说话,是她唯一的权力。这权力是国家赋予她的,是人民赋予她的。

问题在于,她怎么说话?如何说话?

这是一个难题,无论对孙静还是副总监石建蓉,都是。这个时候的孙静在直播间,与外界完全隔离,成都市以及成都市外所有关于地震的情况和信息,她一概不知;而其他三位女将同样如此,她们一到直播间,先就向政府有关部门打电话询问、核实情况,但通信完全不通,连网络也一度中断。所以石建蓉告诉我说,虽然当时直觉告诉我们这是地震,但没有得到官方证实之前,我们不能擅自宣布地震这一消息。我只能告诉孙静,为大家一些逃生和救护知识,以及交通道路信息,尽可能避免大家的恐慌。但具体怎么说,得靠孙静现场的临时挥。

当然,这个时候的孙静,也可以选择放弃——放弃这次直播,放弃这次说话的权力。但这个时候的成都市民,当反应过来并切身感到是地震后,已经纷纷冲出办公楼,或逃出家门,拥挤在了所有的大街小巷。他们惊魂未定,不知所措,纷纷打开手机,联系亲人。但“中国通信”不通。他们继而转为相互打听,彼此询问,却谁都没有准确信息,更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生了什么。于是,平时人们并不怎么关心甚至被忽略的广播电台,成了人们获得信息的唯一渠道,不少人想起了收音机,打开了收音机,围住了收音机。遗憾的是,成都所有的广播电台都停止了正常的播放,一律改为音乐。

而就在这时,孙静的声音出现了:

听众同志们,刚才那个晃动,把大家都吓着了吧,我也感觉到了摇晃!不过,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请千万不要害怕,更不要慌张。不管你现在在什么位置,请告诉我你那里的交通状况。另外,正在驾车的朋友,一定要把车停在安全的地方,没有驾车的朋友,请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站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

这就是汶川大地震生那一刻,拥有1300多万人口的成都市出现的第一个声音。这声音是我从电台查到的原始录音,可以保证绝对真实。这声音突兀而起,灵光一现,在第一时间通过电波传向成都市的上空,传向成都市的每一个角落,像漆黑的夜空突然有人点燃第一道篝火,像迷失的航船突然有人送来第一个罗盘;像溺水的孩子突然有人出第一声呼救;像雨中的人群突然有人撑开第一把雨伞。这声音没有说“地震”两个字,却传递了地震的信息,这是孙静的智慧;这声音没有渲染地震的恐怖,却预示了大难来临的危险,这是孙静的聪明;这声音听似自然亲切,温柔平和,却及时敏捷,沉稳有力,这是孙静的冷静。

于是,慌乱的成都市民少了一份慌乱,多了一份安全。尤其成都市8000多名“的哥”,听到孙静的声音后,渐渐平静下来,交通道路情况,也明显开始好转。而且当天不少出租车,都是一路闪着应急灯,听着孙静的声音,前往都江堰接送一个个伤员的。

我曾采访过大约20个成都“的哥”,除两个“的哥”没有明显感觉外,其余“的哥”一致认为,孙静的声音当时对他们起了很大的作用。一个“的哥”告诉我说,地震生时,他正在青年路,突然觉得车子荡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的车胎爆了,下来一看,好的。一抬头,见很多人从屋里往街上跑,然后不停地打电话。由于中国移动通信不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回到驾驶座打开电台,成都所有电台都是音乐。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孙静的声音,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很快将这一真相转告了其他人。于是很多人通过孙静的声音知道了当时的情况,稳定了情绪,得知了亲人的下落,让他非常感动!

还有阿坝州交通大队的十多个警官,地震后一直睡在随时可能滑坡的山体下面,手机一直没有信号,也听不到任何信息,全靠听孙静的声音度过那段恐怖日子的。后来孙静采访他们时,一个警官还对孙静说,我的老婆孩子到现在也没找到,不知道他们生死。你能不能在电台里给我播一下?就给她们说,我很好,很安全,让她们知道一下。孙静听了这话后,受不了了,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

事实上,孙静的节目开通仅5分钟,第一个“的哥”就打来电话,及时报告了他所处的交通道路情况。接着不少“的哥”也纷纷向孙静打来电话,或报告堵塞情况,或询问路况信息。还有不少听众,也纷纷把问题抛向孙静。比如有人问:中国移动、联通怎么了?关键时候为什么电话不通?请帮忙询问一下;有人问:请问绵阳的情况如何,那儿的通信中断了……

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一个信息平台,就这样迅搭建起来了。

大约半小时后,孙静和三位女将通过直播间的网络,获悉国家地震局已正式布了汶川大地震的消息。但节目接下来具体怎么做?直播的具体内容说什么?没有现成的文稿,信息也不畅通,而且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没一个成文的规矩。这对孙静无疑又是一次考验。

历史常常很奇妙:在关键时刻,总会有人突然显身。

就在孙静为难之际,一个神秘人物出现了。这个神秘人物通过短信平台,在第一时间不断向孙静去各种有关地震的信息,让孙静及时掌握到了地震生的情况。孙静说,这个人太厉害了,这个人太让我佩服了!我们的节目刚播出不久,这个人就不断向我来信息,起码了20条!这个人告诉我的地震情况,全是官方消息,新华社的消息,中央台的消息,还有地震局的消息。我就是依赖他的信息,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我把这些信息及时播了出去,外面所有听我们节目的人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当时生了什么。后来有人说我开始的状态不够紧张,不够严肃,甚至还说我不是人,我实在冤枉。因为当时我真的不清楚外面究竟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我的生活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一直以为是北京或者别的地方生了地震,与四川没有什么关系。正是这个人告诉了我一切。这个人先说是东京,后来说是四川。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具体点?后来他说是汶川生了78级地震,还说全国不少城市都有震感。得知这个信息后,我才紧张了。因为我是做交通节目的,我知道汶川离成都有多近!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都江堰麻烦了,但没想到绵阳也有问题。

孙静把地震的信息播出之后,很快就收到各种反馈的信息。

有人开始求助:孙静,请帮我播一下:刘华、妈妈、姐姐,你们安全吗?崇州好吗?妈妈在崇州。我很安全。我是李敏。

有人不断问:乐山的地震厉害吗?茂县的情况怎样?汶川派出所的情况怎样?都江堰青城桥地区的情况怎样?

但节目刚播出30分钟,频道节目的总监詹伟,突然闯进了孙静的直播间。詹伟长得年轻,帅气,属于那种眼看上去就非常精明能干的年轻人。采访中,詹伟一边接电话,一边和我说话,显得非常忙碌。地震生后,詹伟一直在楼下忙这忙那,比如组织搭建直播车,指派记者采访,等等。这期间他无数次感到了大地的摇晃与震颤,当他现孙静和三位女同胞不在楼下时,作为主管领导,他先想到的就是她们的安全。于是他很快冲上楼,冲进了孙静的直播间。

詹伟一进直播间,开口就喊,你们马上下楼,办公室很危险!

孙静说,没事,我完了就下去。

石建蓉也说,没关系,我们自己做。

詹伟说,不行,现在余震不断,楼房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必须撤!

石建蓉、晶晶、方芳,三人只好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座位。

但孙静不走。

詹伟再次催促孙静,快走啊!

孙静还是不走,说,没事,我不怕!

詹伟急了,说,不行,必须走!一旦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孙静也急了,倔脾气跟着就上来了,说,我不要谁替我负责,我死了,是我的事,与台里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马上签字,立下字据!

孙静的任性,让詹伟愣了一下。但他必须对孙静的安全负责,于是坚持说,在楼上工作确实很危险,你下楼后,到直播车上去,节目照样可以进行嘛!

孙静一听有直播车,尽管很不情愿,还是离开了直播间。临走时,她将频道暂时切换成了音乐。

但孙静下楼后,现直播车还没完全搭好,性急的孙静马上又下了直播车,要冲回办公楼。不过在她冲之前,她下意识地看了詹伟一眼。詹伟与孙静共事多年,从孙静的这个眼神中,当然知道孙静要干什么,更清楚此刻交通节目的重要性;但台里为确保每个工作人员的生命安全,已经正式通知,所有人员必须撤离大楼!于是身处两难中的詹伟不得不做了一个有违常规的动作:悄悄给孙静使了个眼神!

这是一个上级传递给下级的眼神;一个同事传递给另一个同事的眼神;一个男人传递给女人的眼神;一个只有在特殊的历史时刻才可能有的眼神。这个眼神既包含了对固有体制的尴尬与无奈,又包含了对事业的共同追求和同事关系的一种宽容与理解。有了这个眼神,孙静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当即又冲回办公楼!

这时,余震再次生了!孙静听见了有人出的惊叫声;感到了窗户的摇晃声;甚至还感到了大楼的颤抖声。但她还是上楼了。她走近直播间,现直播间的门打不开,便使劲敲门。

一个老师探出头来,见是孙静,问,你怎么又上来了?

直到这时,孙静才知道,台里冒着危险偷着工作的,原来不止她一个。孙静说,直播车还没有搭好,让我进去吧,我的节目还没做完呢!

这位老师开了门。

孙静刚进直播间,石建蓉、晶晶、方芳三位女将也跟着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