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尚且如此,山民可想而知。地震生后,成千上万的山民不知所措,纷纷携老扶幼,朝着山下,夺命而逃。但这一刻,有一个人,却偏偏逆流而上。

我见到孙静,是在她单位的办公室,时间是5月21日下午6点30分。我们的手刚握在一起,她第一句话就说,千万不要说我很勇敢,或者说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羌族小伙子,叫郭志武,时任北川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郭志武的老家在陈家坝,距离北川城约30里,那是一个像仙境一样的地方。也许受家乡山水文化的熏陶,郭志武从小就喜好文学艺术,进县委宣传部工作后,业余时间写点小说,近几年又对羌族文化情有独钟。所以在朋友圈里,都叫他青年作家。

陈全君说,我们在后山,躲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可惨了!主要是怕,太可怕了,山下到处是死人,山上到处都在晃,都有石头在飞。冷,有风,还打雷,好像是天上在打雷。不知道是不是打雷,反正风一吹,就响。我蹲在山坡上,心里害怕死了,还饿得不行。逃的时候我们都没带东西,只顾逃命,谁顾得上啊?后来口干口渴,干得不行了,就找水,没水,山上去哪儿找水啊?我就用舌头去添树叶,添树叶干啥子?树叶上有剩下的水珠。后来大家都去添,一片一片树叶地添。树叶上的水珠本来就不多,很快就添完了。还口干,怎么办?熬到天亮,下雨了,雨不大,雾很大。我从树上扯下一片树叶,那种比较大的树叶,我们那儿树多,经济来源主要是种树,沙树,杜仲,还有什么树?我也忘了。原来种的树,是可以赚钱的,国家让我们把树种好,一亩承诺补助200斤粮食。我双手捧着树叶,对着老天,用树叶去接雨水。大家看我用树叶接雨水,也去扯下树叶,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捧着,望着老天,去接雨水。接雨水时,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趴着,有的还跪着。有的女人一边接雨水,一边哭着说,我们太惨了,老天爷都哭了,可怜我们了,下雨了!但刚说完,雨停了,老天爷不哭了,雨不下了。这下大家急了,开始骂人了,骂老天爷了,骂老天爷不是东西,没有良心。后来嘴巴实在干得很,饿得受不了了,就去摘茶叶吃。茶叶好,我们那儿的花茶好,漩口茶叶,名牌,真的,我不骗你。我摘下茶叶就往嘴里塞,开始一片片地塞,一片一片地嚼,后来一把一把地塞,一把一把地嚼。好,茶叶好,很管用。大家正嚼着茶叶,地震又来了,吓得大家赶紧趴在地上。后来我才听说,那不叫地震,叫什么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叫余震,狗日的余震,凶得狠呢!山上好像到处都是余震,一会来一下,一会又来一下,像抽风似的。怎么办?还跑不跑?有人说不跑了,就在这儿等救援部队。我说不行,山上连飞机都落不下来,得赶快往外逃,不然只有等死。后来大家就一起往外逃。一路上,我的妈呀,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大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又是风,又是雨,人掉下去,连脑壳尖尖都看不到一眼。刚刚走出映秀不远,我的一个老乡本来已经跑出去了,又跑回来了,他说跑不出去,外面到处都在地震,只有回家算了。正说着,一个石头突然从山上飞下来,把他压在下面,脑浆都溅出来了。死了,没法救了,我也差点吓死了。映秀政府上班的人全死了,没人组织,后来有几个人在那儿组织。我身上到处都是伤,我爱人的伤最重,盆腔骨折,是后来医生说的。但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逃命,我扶着她,她攥住我,我们俩谁都丢不下谁。我们在路上坐了一晚上,走了两天连夜,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透了,没有衣服换,只有穿着湿衣服跑,全身是汗,头尖尖上都在冒热气,脑壳像个蒸笼似的,后来打湿了的衣服,又被身上冒出来的热气全烤干了!

好在时间不倒。

3点30分,飞机降落成都。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我便感到了故乡的惊恐与战栗,尴尬与狼狈。成都,这座我熟悉的城市,尽是陌生的景象,陌生的人影;机场四周,遍地是救援的军人,救援的武警,救援的志愿者;街道路旁,到处是堆放的物品,耸立的帐篷,流浪的灾民;扛帐篷的,背纸箱的,抱矿泉水的,扶老携幼的,头缠纱布脚裹绷带的,缺胳膊断腿的,满大街都是;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弥漫在城市的上空,散出一种怪异的气味。一向风平浪静、悠闲安逸的芙蓉城,好像一下变成了收容所;而1300多万成都市民,仿佛时刻都在做着同一个姿势:准备逃命!

汶川大地震那一刻,余志荣团长也在机场的塔台上。余志荣说,汶川大地震生后,楼房在晃动,飞机场旁边的机库也在晃动,甚至能听见机库大门嘎嘎作响的声音,大家马上想到了停放在机库里的飞机,只用了五六分钟就把十几架飞机从机库里全部推出。因为陆航团已组建21年了,机库已有20年了,担心机库倒塌毁坏飞机。接着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团里启动应急方案,仅用了半小时就完成了飞行员、机务组和地面保障三大准备工作,进入待飞状态;地震后一个多小时,副团长姜广伟和参谋长杨磊两个机组就在能见度不到300米的条件下奉命飞往都江堰,拍摄了大量图片影像资料,为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决策了依据:接着全团出动18架直升机,满载食物、药品等飞往灾区,再将大量危重伤员运送出来。

而汶川,是陆航团实施空中救援的第一个目标。余志荣说,从12日到13日,我们曾6次派出24架直升机飞往汶川,都因气候条件实在太差,没能成功。汶川的地形我非常熟悉,它处在一个“v”字形的狭长山谷中,谷底与山顶悬殊有3000多米,地形非常复杂;加上下雨,云很低,雾很浓,能见度不到200米,根本无法进入。当时从中央到团里,都很着急。5月14日早上,我们又派出3架直升机飞往汶川。当时机组人员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救出老百姓,哪怕有一线希望,冒死也要降落汶川!但飞机飞临汶川上空后,无法降落,原因是汶川城原来只有一个体育场能降直升机,地震后灾民已在那儿支满了帐篷,根本没有降落的空间。飞机在峡谷中盘旋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现一块40多平方米的草滩。但上面有三层高压线,场地非常危险。机长杨磊靠着过硬的飞行技术,一米一米地向下降落,最后几乎是擦着高压线才降落成功的。当时汶川已与外界隔绝了两天连夜,灾民们看到直升机后,又喊又叫,疯了似的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有的女同志抱住机组人员失声痛哭;有的孩子两眼直,不停流泪;有的白苍苍的老人竟跪在直升机跟前,连连磕头……

而余志荣本人的驾机,同样是冒着极大风险进入汶川的。我无法确认余志荣一定是第一个飞临汶川上空的飞行员,但我敢肯定余志荣是陆航团所有飞行员中内心最痛苦、最复杂、最微妙的一个飞行员。因为,余志荣是羌族,他的家乡就在汶川,就在离汶川20里一个叫龙溪乡的村寨。龙溪乡山清水秀,景色迷人,尤其是那风情万种、神圣古朴的羌族碉楼,从小就令他流连忘返。余志荣是家中的老大,家乡还有老妈、老爸,以及六个弟妹,一共八个亲人。地震降临那一刻,他很想知道家中八个亲人的情况——是生,是死?是伤,是残?但通信不通,音信全无,一切还来不及容他多想,救灾的电话已经鸣响!

当我问及余志荣从空中第一眼看到汶川的心情时,余志荣说,说实话,我的心当时是虚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家乡过去是满目青山,现在却是满目疮痍。我看见到处是垮掉的山寨,倒塌的房屋;到处是横竖的电杆,倾斜的碉楼;到处是摆放的尸体,哭叫的孩童。我的家乡自然环境很美,是羌族聚集的地方,很有民族文化的特点,我熟悉那儿山山水水。我从小对家乡的感情就很深,常常下河去摸鱼、捉蟹、洗澡,童年、少年都很快乐。我在那儿长到16岁,高中毕业就当兵了。那儿有的碉楼已经好几百年了,经过很多大地震的考验,都没有垮。这次却垮了,几分钟就垮了,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没有了;其他文物古迹,也受到了破坏;有的一个村子夷为平地,有的几十台客车找不着了,估计是被大山埋了。什么叫山崩地裂?这就是。这些惨景过去我从未见过,第一次从空中见了,怕都来不及!

在此后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余志荣每天驾机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不是送去物资,便是拉走伤员。特别是5月17日这天,已近晚上7点,上级下达命令,说安县茶坪乡有12名灾民伤情危重,必须紧急转运!此时全团的飞行员已飞行整整一天了,余志荣自己也飞了差不多10个小时。但为了抢救百姓的生命,余志荣当即决定,自己驾机前行,等完成任务返回,已近12点了。而在这七八天时间里,余志荣的父亲,母亲以及六个姊妹,一直杳无音信,他也顾不上联系。从内心来说,他每次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都很想多看望一眼家乡的废墟,多看望一眼废墟上是否有自家倒塌的小房,多看望一眼废墟上是否埋着自己的亲人。他如果要这么做,就像一个司机路过自己的家门,稍稍一抬脚,轻轻一刹车,只需短短一分钟!但他是穿军装的飞行员,他是陆航团的团长,他知道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盯着汶川,全中国都在盯着陆航团!所以他既没让自己的飞机在家乡的上空悬停一秒,也没让自己的眼睛往废墟上的家中多看一眼!他不是不想停,而是刻不容缓;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能分心!汶川地形复杂,气候恶劣,尤其是映秀上空,两座大山间隔距离,不足300米。头上是滚滚气流,厚厚乌云;四周是高山峡谷,崇山峻岭;脚下是千里岷江,滔滔滚滚,稍有闪失,便会机毁人亡!加上直升机属于低空飞行器,其安全性在飞机家族中排名最低,即便一股气流,或者一根树枝,都可能给飞机致命一击!更何况,直升机上没有任何逃生设备,也就是说,驾驶直升机的飞行员是无伞可跳的,飞行员从驾机离开地面那一刻起,就注定与飞机共命运、同生死!因此那一刻余志荣心里涌起的,完全是当年项羽面对乌江似的豪迈与悲怆!

余志荣所在的陆航团,是全军级别最低的一个场站,却是第一时间到达灾区的空中部队。此前只要西南地区有灾情,他们的直升机也总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从12号下午起,余志荣的团队除有两天下大雨外,天天都在飞,每天都要往返灾区六次以上。每次从起飞到降落,飞行一个多小时,是平时的好几倍,但他们能多飞一次,绝不少飞一次。因为灾区不少地方成了孤岛,救援人员进不去,即便进去了,伤员也救不出来。这个时候,空中成了唯一的通道。而能在空中通行的,只有直升机。

余志荣说,每次飞到灾区,看到那些悲惨的现状,就会有一种力量。从映秀到汶川,两边都是山,下面是岷江,山都塌了,植被全没有了,百分之七八十的道路被损坏,桥梁几乎全部中断,有的直升机在下面救人,上面的直升机就下去了,飞行员都知道有危险,但有危险也得飞,因为被困的老百姓太需要我们了!汶川有个草坡乡,困了5000多人,在山上下不来,现在还下不来。特别是许多被困的学生,必须及时抢救出来。比如映秀的学生,埋了好几天了,就是我们用直升机救出来的。银杏小学也是,学生230个,老师16个,一共246个,被困七八天了,当时我们就两架飞机,不停地飞,从早上飞到晚上,全给拉出来了。我们有时运输货物,运到灾区后,却没人卸货,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就自己卸,一件一件地卸,卸完货,再拉伤员回来。抬伤员的人手不够,我们的飞行员和机务人员就上去帮着抬。有的伤员没有担架,就用门板抬,先抬重伤员,后拉轻伤员,飞机上摆不下了,就想法挤,有的伤员腿都伸不直。但没办法,能多拉一个,就多拉一个,全拉满了!把伤员抬上飞机后,飞行员再驾机飞行,而且用最快的度。因为飞得快,就可以多跑几趟,多拉伤员,多送物资。每天晚上九十点钟才吃饭,吃完饭,等把第二天的任务分配了,差不多就12点了。我们全团有7名飞行员的老家都在重灾区,在执行各种任务时,他们数十次驾机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却没有一个飞行员把飞机停在自家的门前,下去看一眼自己的亲人或者倒塌的房屋。当时全世界都盯着凤凰山机场,都盯着我们的飞机,可全团能飞的飞机就十多架。为什么?有的飞机坏了,不能起飞。比如从美国进口的“黑鹰”直升机,一些零配件早就没有了,但美国有关方面不给我们零配件,只有停飞。但5月15号这天,我们的飞机曾救出了10多个外国游客,其中有几个就是美国人。这些人有海事卫星电话,有gps,他们把电话打到美国,美国找中国外交部,外交部再通知我们。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危险,把这些游客全部救了出来。他们非常感激我们,说中国好!但飞机配件,却要卡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多飞快飞,弥补飞机的不足。

余志荣还告诉我说,他们每次飞灾区,都有详细记录,飞行员是谁,机组是谁,起飞时间多少,着落时间多少,到什么地方,什么任务,送了多少物资,拉了多少伤员,完成任务怎样,全都有个登记表记录在案。但实际完成的任务,常常比登记表上的多。比如,去的时候,登记表上写的是计划拉10个伤员,等回来的时候,实际拉回的伤员可能是15个。为什么呢?因为灾区伤员太多,飞行员每次看见实际惨象,总是想方设法,能多拉几个就多拉几个。最紧张的一天,全团飞行了110个架次!

余志容说着,还当场让工作人员为我打出一份飞行登记表,然后指着表格对我说,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向你公布这些数据。你看,截止今天下午即5月31日,全团已飞行1791个架次,飞行时间为1559小时零17分,运送物资714,3吨,运送伤员1119人,转移群众1951人,送医疗人员、专家、救灾人员2315人,光今天就飞了10个架次。这些,表上记录得一清二楚。

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份登记表。

最让余志荣难忘的,是第一次从汶川带出的写满各种字迹和电话号码的香烟盒与小纸片。

地震后最初几天,汶川信息不通,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因此传出信息,成了每个汶川人生命的第一需求,如同空气、阳光,如同面包、药品。有人说,能从一个香烟盒上带出一个电话号码,抵过100袋方便面!但飞机进入汶川的航线,不仅云层密布,高压线横七竖八,而且山上的石头不断往下掉,余志荣他们的飞机几次差点被山上的石头砸中。虽然陆航团地处四川,但过去的飞行训练都是在常态下进行,在如此恶劣气象条件下执行如此紧急任务,对每个飞行员来说都是第一。所以每次飞行,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险,都是一次死亡的穿行。

余志荣说,记得第一次我们的飞机刚一落地,老百姓看到解放军来了,感动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的命有救了。在没见到我们的飞机前,乡亲们很绝望,都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完了!看见飞机后,一下就有了安全感,有的抱着我们的腿就跪下磕头。还有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说,活菩萨派飞机救我们来了!活菩萨派飞机救我们来了!我们说,不是活菩萨派飞机救你们来了,是解放军派飞机救你们来了,是共产党派飞机救你们来了,这些村民非常纯朴,过去他们只听说过“神鹰”,现在真的看见了“神鹰”,“神鹰”就在他们的面前,所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的飞机上。特别是知道我们的飞机可以把信息带出去后,都围上来了,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是几个人,再后来是几十个上百个全上来了!这些人中有当地的村民,有读书的学生,还有外地的游客,跑长途的司机,有的还是从新疆过来的。他们随便从废墟上捡起一些香烟盒或者小纸片,在上面写上给亲人最想说的话,再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一张接着一张,一堆接着一堆,后来我们装了好几麻袋。乡亲们求我们说,拜托解放军了,请一定帮我们把这些纸片带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们的亲人,就说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有的说着说着,就哭了,又跪下了……看着这些无助的乡亲,看着这些写满信息的香烟盒和小纸片,我们很感动,感到了一种责任。我们像接受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把这些香烟盒和小纸片装上飞机,平安地带了出来,再通过电台、广播或者电话,与他们的亲人进行联系。

我在陆航团拍下了这些写满了各种话语和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当我的镜头对准这些通过一架架飞机从“死亡地带”带出的一个个香烟盒和一张张小纸片时,我被深深震撼了,也被深深感动了!这些香烟盒和小纸片,在城里绝对都是垃圾,即便那些在街头拾破烂的人,我想也不会放在眼里。但这些香烟盒和小纸片,在大地震后的非常时期,对那些断绝了亲人联系的灾区百姓来说,却价值连城,胜过千金!因为它连着亲人的血脉,连着亲人的感情,连着亲人的心肝,甚至连着亲人的生命!这些香烟盒和小纸片把被大地震割断的亲情重新连接起来,让身处绝境中的灾民们不仅获得了亲人的信息,还感到了军人的可靠与可信,从而增添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这一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体现的是中国军人伟大的善美壮举!看着这些香烟盒和小纸片,我想到了21世纪,想到了21世纪的信息社会。在美国,只需3秒钟,总统的指令便可通过天上的通信卫星传至连队;而在中国,在中国大地震后的汶川,却只能靠从废墟上捡起的香烟盒或小纸片来传递信息,并且这些涂抹在香烟盒或废纸片上的信息,是通过直升机的冒险飞行才传递出来的。二者尽管没有可比性,但当我们面对这些通过直升机从汶川废墟上带出的香烟盒与小纸片时,我们应该思考与反省的,又是什么呢?

余志荣和他的飞行团队,除了运送物资,接送伤员,转运灾民,传递信息,还担当了一个完全乎人们想像的艰巨任务,这就是:用直升机运送炸药,运送雷管、运送汽油!

为什么?

为了排除悬挂在灾区百万人民头上随时可能引爆的“原子弹”——唐家山堰塞湖!

5月26日,即我采访余志荣的前五天,是堰塞湖危及绵阳最可怕的时期。而这天,我恰巧在绵阳采访。当时绵阳整个市区,气氛一片紧张,甚至可以说相当恐怖!能逃的、有地方可逃的市民,纷纷扶老携幼,逃离绵阳;不能逃的、无处可逃的市民,则在外面纷纷搭起临时帐篷,在诚惶诚恐、胆战心惊中熬度分分秒秒。而就在如此气氛下,我们在绵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胡科的办公室,听他介绍情况。胡科说,汶川大地震,绵阳受灾乡镇274个,受灾人口410万。截止5月26日中午12点,绵阳死亡人数2068人,失踪8044人,受伤1667万人。其中北川死亡15385万人,安县死亡00人,平武死亡一千多人。这还不算失踪和伤残人数,光北川一个县的失踪人数就是3397人。绵阳城区人口现有80多万,需要撤除的房子有100万平方米,也就是说有十二三万人没房住。绵阳灾民安置点有800多个,原计划转出伤病员一万人,现在才转出去3000人。所以到绵阳救援的部队最多,光北川就六七万部队。还有日本、韩国、俄罗斯等救援队,以及无数的志愿者等,都到了绵阳。温家宝总理来过三次绵阳,胡锦涛总书记也来过一次绵阳。但绵阳的灾情还没搞清,水患又突兀而至,从天而降!

胡科讲的水患,就是堰塞湖!

5月16日,陆航团大队长伍安国驾机飞临北川县城运送危重伤员时,现唐家山堰塞湖。后经四川抗震救灾指挥部进一步查实,唐家山堰塞湖危险极大,必须尽快采取措施!于是全国70多位专家纷纷聚绵阳,人们关注的焦点又转向了唐家山堰塞湖!此前,由于堰塞湖的泛滥,北川的漩坪乡、禹里乡变成泽国,大禹纪念馆沉入水中,李白的故乡江油也有20万人被迫转移逃亡。现在,唐家山堰塞湖又突然告急!由于唐家山一带一直下雨,堰塞湖每天上涨的水达到700万立方米!唐家山堰塞湖可容纳3个亿立方米的水,现在已经有14个亿立方米了,而且还在不断上涨!如果唐家山堰塞湖一旦溃,100多米高——相当于30多层楼房——的水浪将从600多米的高处向绵阳方向倾泻而下,那么沿途130多万老百姓的生命,很可能惨遭灭顶之灾!而堰塞湖水冲进绵阳的时间,只需五六个小时!

本已伤亡惨重的绵阳,气氛再度空前紧张!保卫绵阳,保卫绵阳地区130多万人民的生命安全,成为整个四川抢险工作的重中之中!5月19日上午,陆航团副团长姜广伟机组紧急起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用直升机的单轮着地加悬停的高难飞行动作,将12个水利专家安全降落唐家山;同时四川抗震救灾指挥部紧急会商,制定了多个抢救方案,其中一个方案,就是择机炸掉堰塞湖!

于是唐家山急需汽油,急需炸药,急需雷管!

于是5月25日晚,1800多名官兵,肩背炸药,以急行军的度,徒步紧急送往唐家山!

然而通往唐家山的途中,根本无路可走,战士们在无路的“路”上爬行,每人最多只能背负10公斤炸药。也就是说,1800名官兵冒着生命危险背着炸药跑一趟,炸药总量加起来也不过18万公斤!而专家说,要炸掉唐家山堰塞湖,至少要10万吨炸药!最后只好决定,用直升机运送炸药、运送汽油、运送雷管!

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汽油、炸药、雷管等易燃易爆物品,是飞机的天敌,随机装载,等于引火烧身,自掘坟墓!

但灾情就是命令,军人就是牺牲!军人的职业就是冒险,军人的使命就是玩命!在如此危急情况下,军人不冒险,军人不玩命,就无法挽救绵阳130多万百姓的生命!

于是陆航团再次出动,一架一架载着炸药、雷管和汽油的直升机,紧急飞往唐家山……

陆航团的这一举动,揪住了无数人的心,也揪住了飞行员家属们的心!

飞机的安全,是飞行员家属们唯一的牵挂。自“512”下午起,陆航团飞行员的家属们就天天守候在机场旁边,看着第一架飞机起飞,再望着最后一架飞机降落。尤其是飞行员们在运送炸药、雷管期间,她们一大早就站在机场边上,守着,望着,等着。从清晨守到中午,从中午望到傍晚,从傍晚等到晚上。从第一架飞机从机场起飞开始,她们就望着天空一架一架地等着,她们就掰着指头一架一架地数着,直到等到最后一架飞机返回,直到数完最后一架飞机降落,她们悬吊了一天的心,才暂时放了下来。

然而,5月31日这天,她们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从深夜一直等到凌晨,也没等到邱光华的飞机回来。邱光华是我军第一代少数民族飞行员,51岁,羌族,有33年飞行历史,是陆航团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特级飞行员,已安全飞行5800多小时,曾荣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4次。这天上午,邱光华机组往灾区飞了两个架次,接到新任务时,正值午饭时间,邱光华和机组人员匆匆吃了两口饭,就驾机起飞了。谁知返回途中,突遇低云大雾和强气流,只短短一瞬间,大片的浓云密雾,一下便遮蔽了狭窄的通道……14点56分,飞机不幸失事,机长邱光华、副驾驶李月、机械师王怀远、陈林、士官张鹏5人及14名搭乘人员全部遇难!

余志荣说,这次救灾,团里本来安排邱光华负责地面指挥,但他主动请战,坚决要求参加飞行。他的家乡就在汶川与茂县之间,他80岁的老母在地震中生死不明,但他依然每天坚持飞行。他率领机组先后执行了64次救灾任务,运送救灾物资73吨,抢运伤员54人。他一次次将空中“死亡航线”变成“生命通道”,即便在运送炸药和雷管期间,也化险为夷。本来还有半年,他就该停飞退休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死神的追杀,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灾区人民!

这个晚上,邱光华的妻子和所有飞行员的妻子,全都哭了。她们从深夜哭到凌晨,哭了整整一个晚上。陪同她们起哭泣的,还有儿子,还有女儿,以及公公和婆婆。她们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很无奈,甚至很绝望。

但她们是军人的家属。军人的家属就意味着同甘共苦,意味着风雨同舟,意味着终身守寡,甚至同归于尽!这是军人家属的选择,也是军人家属的宿命。

6月1日早上7点30分,当我第三次驱车来到陆航团时,得知了邱光华机组失事的消息。我站在机场旁边,望着突然平静、肃穆的凤凰山机场,望着机场上一架架纹丝不动的直升机,我的目光在寻找、探望,心却在落泪、滴血。邱光华的驾机昨天中午刚从这里轰然起飞,转瞬便悄无声息,默默悬停在了一个死亡的峡谷中,永远盘桓在了一个民族的记忆里!

我慢慢抬起头来,直视天空。此刻的我,对空中的每一片云彩,仿佛都充满了敌意甚至仇恨!我真不明白,一场大地震已经吞吃了数以万计百姓的生命,上苍为何还不肯放过像邱光华这样为了百姓生命可以舍弃自己生命的军人?

莫非这,就是命?

我忽然想起汶川大地震后,一位美国著名军事专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中国人一瞬间由一盘散沙凝聚成钢板一块,真是太可怕了!几十年来总弄不明白美国为什么会在朝鲜战争中失败,通过此次汶川大地震,这个答案我总算找到了。

是的,为了人民的安全,不顾自己的安全;为了人民的生命,不惜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中国军人!而军人,这个一向高大神圣而又总是一路唱着挽歌的名字,在这场大劫难中,又再一次变得更具体、更实在了!截至6月3日,全体解放军和武警在地形环境和气象条件极为复杂的条件下,累计出动直升机上百架,累计飞行3879架次,向重灾区投送食品、医药品、帐篷等物资吨,运送应急通信分队、医疗分队和各类救援专家4724人,回运危重伤员2189人。而其中成都军区陆航团,截止6月10日,紧急飞行1950架次,成功抢运伤员1126人,运送急需物资638吨,转运被困群众2171人,保障中央和军委长视察灾区16架次。其中,常规、气象飞行达1341架次,创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陆航史上的最高纪录!

过去,当我们跪着看待人生的时候,看到的往往是自己的膝盖;当我们抬头仰望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常常是洋人的美元;而今天,当中国军人从高空俯瞰大地废墟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生命——灾区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的生命!

这,或许才是那位美国军事家要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