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天,陈全君他们才死里逃生,逃出了映秀镇。陈全君腿上、胳膊上、屁股上,到处是伤,两只脚板被沿途的石块、瓦片、树枝、荆条全扎烂了,一路走一路流血。陈全君说,映秀镇外来人口可能有一万多人,大概只逃出了一千多人。他那个厂虽然只死了几个,但80%人都震伤了,缺的缺胳膊,断的断腿。另外一个锅炉厂,只跑出来两三个人,还是重伤,其余的全死了。

灾难如同一头怪兽,常常出其不意,扑向人类,狠咬一口,尔后转身离去,像一阵狂风,瞬间便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但我是四川人,故乡有难,岂能袖手旁观!我是军人,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却亲历过危险,见证过死亡,中国的所有重大射,我几乎都在现场采访——“长征号”火箭横空爆炸时,我在射现场;“神舟五号”飞船射那一刻,我在离火箭最近的地方。火箭爆炸,杀伤力巨大,那种瞬间灰飞烟灭的风险,没见过火箭爆炸的人如同没有见过原子弹爆炸,根本无法想像。于是我决定:必须扑回故乡!我不为写什么文章,而只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故乡滴血的伤口,用自己的鼻子去闻一闻故乡死亡的气息,用自己的良心去贴近故乡倒塌的废墟!

于是北川,成为全世界关注的最大悬念。言情穿越书更新,你只来151+看书网

当我匆匆赶到北川时,进出北川的城门,已被封死了!

但,我还是以一个军人的姿势,强行冲进了北川。

北川如同汶川,有太多的传说,也有太多的真实。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羌族小伙子,叫郭志武,时任北川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郭志武的老家在陈家坝,距离北川城约30里,那是一个像仙境一样的地方。也许受家乡山水文化的熏陶,郭志武从小就喜好文学艺术,进县委宣传部工作后,业余时间写点小说,近几年又对羌族文化情有独钟。所以在朋友圈里,都叫他青年作家。

北川分老城、新城。地震生那一刻,郭志武正在北川新城一家“干锅鱼”陪几个朋友喝酒。“干锅鱼”很爽,酒也不错。但就在郭志武刚刚端起第六杯或者第八杯时,桌子上的酒杯突然晃起来了。郭志武并没有像我们想像的那样慌张,不但没有慌张,反而还给朋友开玩笑说:“地震了,地震了!”为什么?郭志武说,因为北川经常闹地震,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每次闹地震的时候,我们都不跑。所以开始晃动的时候,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儿,更没有跑。大概过了五六秒钟,凳子、桌子开始晃动了,房子开始晃动了,紧接着我们全都跟着一起晃动了!

直到这个时候,郭志武才恍然醒悟:不好,玩笑开大了!说时迟,那时快,郭志武扔下酒杯——准确地说是震掉了酒杯,然后向门外冲去。但晚了,房子开始倒塌了,人群开始混乱了。在混乱的人群中,郭志武摸索着往外跑,往外爬。幸而他吃“干锅鱼”的地方是在一楼,趁房子还没有完全垮下来,郭志武稀里糊涂地就爬到了“干锅鱼”的门口。一抬头,他便看到“世界末日”了!

郭志武说,我出来看到第一眼,就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当时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感到黑,整个北川全是黑!本来那天是个晴天,有太阳,肯定有太阳。但那个黑呀,简直无法形容,整个天,整个地,整个北川,全是一片昏天黑地!说实话,地震刚生那一会儿,我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害怕。但当我面对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当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感,我真的害怕了!我以为这个地球就这么沉下去了,这个世界从此就这么结束了!因为我不仅什么都看不到,还什么都听不见,我没有听见房子倒塌的声音,也没听见有人呼救的声音,我只听见了山在垮的声音。这声音也不大,嗡嗡的,因为当时山是在整体移动,不是一下倒下来的,但这声音听起来非常恐怖,非常吓人!虽然这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感到我的右边相对安全一些,因为我知道右边是老百姓的房子,于是我就往右边跑。这个时候好像开始有一点光亮了,我一边跑还一边看,怕电线杆倒下来砸了我的头。大概过了2分钟,眼前的黑渐渐散去,灰尘渐渐散开,我才看见,200米左右的高空,全是一片灰尘;两边的山都垮下来了,一个垮的是石方,一个垮的是土方,街上全是石头,几百吨重的石头都滚下来了!大约每隔几秒钟,就有石头掉下来。后来我计算了一下,山垮下来的石块和泥土,大概有500多万立方米!我周围的房子全倒了,北川城的房子也全倒了!而我的身边,全是死人!好大一片,至少好几十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连去老城的方向都找不着了。我下意识地一低头,看见一个女的,很丰满的一个女的,估计20多岁,就在我的脚边,躺在那里,脑袋没有了,肩膀没有了,半个身子也没有了,就剩下了一只乳房,一只雪白的乳房,一只非常美的乳房!乳房的四周,都是血迹斑斑的衣服,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是乱七八糟的脏物,所以这只乳房就显得特别干净,特别抢眼!当时我一眼看过去,一下就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只剩下了一只乳房?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现实会是这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过去在美国大片里看到的灾难画面,全都变成了现实。我想起我的妻子,想起我的母亲,她们都是女人啊!还有我的女儿,还有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这简直太残酷了,太不可思议了!我脑子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我的家人已经全部死光了,北川城的人也可能全部死光了,这个世界现在就剩我一个了,人类的末日来临了!

郭志武是一个遇事冷静的人。他很快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打电话。可他一摸兜里的手机,没有了,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再一看,脚上的鞋子、袜子也没有了,原来自己打着一双光脚板。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从废墟里爬出来时,腿软,站不稳,刚站起来,又摔倒了,摔了好几跤,身上被摔了十几处,现在腰杆就痛得厉害。他后来才知道,他的肋骨当时就断了。郭志武说,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第一,赶快找到我的爱人,看她还在不在?第二,赶快找到我们宣传部的同事。因为我是常务副部长,我有责任。

于是,地震过后大概只有5分钟,郭志武就开始从新城往老城跑了。注意,郭志武是汶川大地震后,第一个从北川新城跑向老城的人。所以别人向我介绍郭志武时,都要说上一句,这是我们北川的刘翔!

郭志武说,我刚往前跑了几步,就看见死人堆里突然爬起来一个人,满脸是土,我再一看,居然是个熟人!我非常惊讶,怎么还有活人?我赶紧上去用手拍了他一下,果然真的是个活人。因为当时能活着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看见死人很正常,见到活人反而很奇怪。接着我又碰见了第二个熟人,我又上去拍了一下,又往前跑。后来凡是见到活着的熟人,我第一个动作就是上去用手拍一下,一瞬间就成了一种习惯。接着,我听到有骂人的声音,一看,是两个男人,一个躺在地上,满身是血;一个正把他从石头缝里往外拖,一边拖,一边用手使劲拍打他的脸,一边还骂:“狗日的,不准死,不准死!狗日的,不准吓我!不准吓我!”其实那个人早就死了。

我问郭志武,当时想没想过自己先逃出去?郭志武说,没有,这个想法一点都没有。我问,为什么呢?郭志武说,如果全家都死了,就剩我一个,逃出去还有什么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决定赶紧往老城跑,去找我爱人,找我同事!

郭志武因为是打着赤脚在跑,跑过几百米废墟后,现自己脚底全被扎烂了,满脚都在流血,钻心地痛。嘴也痛,用手一摸,左边两颗门牙没有了。但他继续往前跑,很快跑到一条公路上。这条公路是从新城到老城的一条必经之路,大约有500米,北川人平常从新城到老城上班,或者从老城下班返回新城,都要经过这条路。5月12日下午地震那一刻,正是上班的高峰期,所以当时有很多车辆和居民,都匆匆穿行在这条谁也没料到的通向死亡的路上,而郭志武是地震后第一个冲上这条公路的人。他一跑上这条路,马上就现,公路全拱起来了,一拨一拨的,像一块块跷跷板;路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扯开,又合拢了,合拢了,又扯开了!由于公路紧贴着山,所以公路上全是滚下来的石头,直径都有四五米;而居民的死亡情况,远比他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郭志武说,我一跑上这条公路,就看见公路上全是死人,至少有100多个!路边上的死人和受伤的,还有几十个。有一辆出租车,趴在路边,被拧得像根麻花一样。我在这条大约500米的公路上,一共就看到四个生还的人。这几个能活下来,简直都是个奇迹。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女的,大概四五十岁,躺在地上。其实路上根本没有路,她躺在石头缝隙里,她的腿没有了,正用手在地上到处摸她的腿,不知是左腿还是右腿。反正我看见少了一条腿。她一见我,就喊:“我的腿没有了,快帮我找找腿吧!快帮我找找腿吧!”我一看,地上除了石头,哪有什么腿?我实在顾不上帮她找腿,也没法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何况石头不停地在往下掉,随时都有可能砸在头上。我在她面前犹豫了一下,歉意地给她摆了一下手,又往前跑。接下来,我又见到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少了胳膊,女的缺了小腿,两人正在对话。女的说:“完了,这一辈子完了,我的腿断了!你倒好,还有腿。”男的说:“好个球,你比我强,还有手。我的手没有了,以后怎么干活?”这个男人满身是伤,是血,离我很近,大概就一米左右的样子。我犹豫了几秒钟,只看了看,并没有去救他们,也没法去救他们。我爱人不知是死是活,心里着急呀。但他们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事后想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在那种情况下,两人怎么还会坐在那儿对话呢?是动不了,还是什么?再往前走,我又见到一个人,是个开车的司机,卡在车里面了,司机一见我,就叫我说:“快救我一下吧,你只给我一点力气,我就出来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的话听完了。可我没法救他,因为他和我隔着一条河沟。虽然我与他的直线距离只有二三十米,但我不能直接过去,必须绕过一条河沟,来回至少得走上200米,才能到他跟前,而我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跑到县委找到我的爱人,找到我的同事,他们这天下午都在县委礼堂参加青年表彰大会,好几百人呢,还有学生!

郭志武在500米生死线上狂奔的途中,余震不断,石头从山上纷纷滚落而下,所以他一边跑,一边还要躲闪不时落下的石头。而且他根本不是在路上跑,而是在一个个的石头缝里钻,从一具具尸体上跳。因为路上根本没有路,全是石头。往常,他每天上班都走这条路,只需20分钟就够了,可这天他却跑了大约35分钟——这是后来他自己估算的。他说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长时间,只感觉那天的路很长,像跑了整整一个世纪!他以为,越过这500米生死线,就好了,没想到跑到老城边上后,现通往老城的桥已经垮了!有20多个人呆在桥头,都要找亲人,急得团团转。郭志武后来毫不犹豫地从桥上跳下去,然后再爬上对岸。可等他爬上河岸,已经认不出去县委的路了,老城的房子全垮了,所有的路都被废墟堵塞了。他记得河边有一条小路能进县委,就寻着这条小路走去。走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子,他看见有一双毛皮鞋,想起自己还光着脚,而且还在流血,顾不得是谁的,抓起来就穿在自己的脚上。这时,一次比较大的余震生了,他一下就被晃倒了,四周人群也惊恐万状,几个披头散、泪流满面的妇女竟扑通跪在废墟上,跪在砖块瓦砾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祷告:“观音菩萨,求您老人家保佑,不要再震了嘛,不要再震了嘛!我们家的人都震死完了!”但他顾不了她们,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郭志武说,等我跑到县委大楼,县委大楼已经全垮了,后面的大山垮下来,大概有500立方米的泥石流一下覆盖了六层高的办公楼。我找我爱人,我爱人正在围着宣传部办公室哭着找我,见人就问,看见郭志武没有?看见郭志武没有?大家都摇头。因为我的办公室已经全压垮了,都以为我死在里面了。大概只有2分钟,我就找见我爱人了,我爱人见我突然出现,哭得一塌糊涂。但我没哭。在这次地震中,我家死了三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岳父,一个是我女儿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前妻。直到现在我都没哭,我没时间哭。我找到爱人后,赶紧去找单位的同事。我们宣传部有六个人在办公室,跑出来五个人,都是从里面爬出来的,头上、身上全是玻璃渣子。但有一个爬出来就死了,有一个是重伤,另一个脊椎压断了。组织部有一个姓齐的两条腿全断了,躺在草地上,一直在说话,居然不知道痛,直到晚上才送上救护车,后来听说死了。从县委机关跑出来的人这时候全都聚集在县委大院里,大概有500多人,县长经大忠立即组织大家救人。我是和武装部一起参加抢救的,武装部有200多人,当天在训练应急分队,本来应该有更多的人,由于有120多个应急队员在午睡,结果许多应急队员全死在里面了。我第一个就抬了一个大胖子,我的腰不行了,根本抬不动。当时大家都没有工具,没有专业设备,只有站到楼上去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就听见废墟下有人在答应: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但很多人压在下面没办法救,只能救上面的人。说实话,前几天本来不少人是可以救出来的,但没有设备,没有工具,当时只有武警战士,拿着铁锹,站在废墟上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直到第二天下午,部队才拼着命赶来了。但部队来了,还是救不了人,为什么?没有专业设备,没有专业工具,有劲使不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重庆消防队赶来了,海南消防队赶来了,江苏消防队也赶来了。江苏消防队最敬业,设备最齐,他们有很先进的生命探测仪。重庆消防队的探测仪最厉害,只要在15米之内有生命,就能探测出来,我亲眼看见他们救出来一个人。后来有一支部队也在救学生。县委大概一共就救出了30多个人,还有50多个全压在下面,根本救不出来。全县真正从废墟里救出的人,大概就100多人。北川县公安局100多人,只剩下27人;北川县医院100多人,只剩下了三个人,其余的全死了。全县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县委有30%的人受到伤亡,有30%在找亲人,有30%在现场。当时,所有的水电、交通,全中断了。前几天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后来来人了,不相信我们里面会震得这么厉害,因为绵阳的房子基本没垮。

就在北川城里忙着救人之际,北川城外有一个人也在奔忙之中。这个人就是北川县委书记宋明。地震那天下午,宋明去绵阳开会,刚走出北川县城3公里,就地震了!宋明立即掉头返回,在离北川县城2公里的北川中学成立了临时指挥部,然后展开救援。于是,北川城里城外,很快形成两条指挥线,一条以县长经大忠为,在城里自救;一条以县委书记宋明带头,在城外援助。郭志武说,大概到晚上10点,北川到安县的路就通了。这时县委大院已经汇聚了五六百人,大家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怎么办?是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撤出县城?如果撤出县城,怎么走?怎么才走得出去?

就在这时,站出一个小伙,民政局驾驶员,名叫王刚。王刚38岁,当过兵,羌族。地震那一刻,王刚一家死了十几个人!但他还在现场,还在和大家起,还在参加救援。大家看着王刚,不说话。但王刚说话了。王刚说,我去找一条出城的路,我熟。经大忠县长说,好!王刚一转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很快,王刚回来了,报告说,顺着县城走,走不通,必须另外找路。说完,王刚又走了。不一会,也就十多分钟,王刚又回来了。王刚说,出城的路找到了,这条路,过去我走过,我熟,肯定能走出去!人群立即有了响动。县长说,那好,走,立即走!

于是,逃亡的人群组成三路,一路是老人、学生;一路是武警,押着30多个犯人;一路是剩下的群众,包括从废墟中救出的伤残人员。2000多人的逃亡队伍,在黑暗中摸索着,在余震中爬行着,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经一个多小时的挣扎,终于逃出了北川这个死亡之城,然后来到北川中学的操场和路边;而另一部分当晚走不动或者没走的人,第二天中午也基本逃了出来,全部汇集在了北川中学的废墟门前。

郭志武说,第二天下午,六七千人的逃亡队伍,又开始往绵阳方向逃了。这六七千人包括北川城里和城外的灾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死的人太多,打动了老天爷,反正天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哗哗的,我感觉直往下流,直往下倒,有的人披着麻布口袋,有的人披着蛇皮口袋,有的人披着塑料布,有的人披着床单被褥,四人一组,四人一排,你拉着我,我牵着你,相互搀着,扶着,搂着,抱着,一起往外走,一起往外逃。一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惨不忍睹!

在郭志武的整个讲述中,我注意到,在大地震降临那一刻,郭志武反复提到当时他内心的一个念头,就是先找到他的爱人,再找到他的同事。我在采访中,曾三次向他核实这个问题的真实性,他三次都确认,他当时的真实想法就是这样。我回到北京后,又反复听了采访录音,他确实是这么讲的。但我还不放心,我在撰写此文时,又专门打去长途电话,再一次向他求证。他在电话里依然坚持说,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先找爱人,再找同事。

那么,郭志武为什么要先找爱人,再找同事呢?当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时,郭志武说,地震生后,凡是有幸活下来的人,最先想见到的。都是自己的亲人。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女儿在绵阳上学,13岁了,我不可能去绵阳找她;第二,我父母的家住在老城,他们的家离我吃饭那个地方隔着一条河,大概就200米远。我非常熟悉,所以我出来后就看了一眼,他们的房子全垮了,我心想肯定完了。那么,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我的爱人了。而且找到了她,马上就可以找到我的同事,因为他们都在一起开会。

第二点,郭志武第一个从新城跑向老城,在他穿越500米生死线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四个幸存者,但他都只寄予了同情,并没有伸出救援之手。关于这个过程,他依然没有添油加醋,而是实话实说,再一次做了诚实的表述。

上述两个问题,在我看来非常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比郭志武讲的故事本身还要重要;也非常值得关注,甚至值得研究。郭志武作为唯一的当事者,他在向我们讲述这段故事时,第一,完全可以把他内心的念头,颠倒一下顺序,即是说,把先找爱人,说成是先找同事个人内心的念头谁知道啊?过去我们很多人不都是这么颠倒的吗?第二,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第一次穿越500米生死线,说成是一次惊世骇俗的壮举,也顺便把自己说成是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或者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侠,甚至干脆施展自己的文学才华,编造出一个个一路救人的感人故事。身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郭志武当然懂得“颠倒”一下的分量,编造一下的效应。如果这样,除了天知、地知,自知,谁也不知;如果这样,他肯定一下就会“高尚”起来,就会“英雄”起来,就会获得种种社会“荣誉”甚至提拔的绝佳机会。但他没有这样。他只是实话实说,说出了他的尴尬,他的紧迫,他的无助,他的无奈,以及一路的挣扎与真实。作为一个在大山长大的年轻人,他从小就懂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红薯就是红薯,茄子就是茄子;既不能把茄子说成是红薯,也不能把红薯说成是茄子,而只能遵守一个山里人的诚实与本分——实事求是!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在地震中留下的生命的真正价值!这就是一个在废墟上存活下来的生命的全部意义!

还有一点,郭志武在向我讲述中,反复提到他看到的那只乳房——那只雪白的乳房!郭志武说,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只雪白的乳房始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无法让我从记忆中抹去。地震太可怕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也许还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短短一瞬间,就只剩下了一只孤零零的乳房!地震太惨烈了,它能摧毁人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什么叫“世纪末日”,这次我是真正看到了!

可见,地震那一刻,除了震出了这位北川羌族小伙儿的诚实,还给这位小伙儿留下了无形的惊恐与噩梦!一场地震,让那位姑娘失去了脑袋,失去了胳膊,失去了半个血淋淋的身子,而只留下了一只雪白的孤零零的乳房!这只乳房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性感,甚至失去了性别,却留下了记忆。这记忆,是汶川大地震留给郭志武最血腥的记忆,也是留给我们最伤感的记忆。倘若我们记住了这只雪白的乳房,便记住了汶川大地震的残酷与无情,也记住了人间的纯洁与永恒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