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震中在汶川,在汶川的映秀镇。言情穿越书更新,你只来151+看书网

灾民陈全君,便是映秀镇人。我见到陈全君时,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10天了。可我刚举起相机,就一眼看出,他依然神志恍惚,惊魂未定。

陈全君是映秀镇的一个村民。很多年前,土地退耕了,他家祖祖辈辈靠土地吃饭的日子从此结束了。为了生存,他去映秀镇一家拉丝厂打工,老婆也到这家工厂帮人做饭。两口子靠微薄的收入,供养着三个孩子上学。一家人的日子虽说贫困,倒也平安。但用陈全君自己的话说,平平安安的日子,还是被狗日的地震给搞乱了!

地震生那一刻,陈全君正在睡觉。陈全君说,我头天晚上加夜班,中午在睡觉。本米,上午我割买了一斤新鲜猪肉,准备晚上炒一盘回锅肉来吃。当时我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的家变成了一栋24层的高楼,我正往楼上爬,刚爬到12楼,突然感到床在晃,房子在晃,我的屁股和脑壳也在晃,我就从床上被晃到了地上,接着我家的房子也被晃倒了。我爬起来,就往外跑,跑到外面,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到处都在轰隆隆地响,不知道是天上还是地上,像是在打雷,又像什么东西在爆炸。接着我就看见四周的房子哗啦哗啦,全垮了!几个电站的铁塔,也哗啦哗啦,全垮了。等我反应过来,房子、电站,所有的建筑全都垮了,电源、道路也全部中断了,可能还不到一分钟。我还看见石头到处乱飞,好大的石头,对面有一座山,一下就倒下来,把岷江给填了,河水冒出来,又劈出一条河来。山垮了,水也涨起来了。我一看事情不对,就想跑,可突然现自己没穿裤子。我看见有一条裤子挂在木桩上,就跑过去抓下来,边跑边穿,边穿边跑。和我一起跑的还有好多人,大家都往后山跑,跑到半山腰上,我还差点死了。当时有一辆旅游车,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抬起来,飞起来10多米高,一下飞到我们面前,又一下落在地上,但汽车却没有倒。可能是冲击波,把整个汽车抬起来,又冲出去了。后来听说这辆车上的人死了七八个。

陈全君向我讲述时,开始思维还比较清晰,但讲着讲着,好像就有些零乱,有点意识流,不过意思还能听懂。

陈全君说,我们在后山,躲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可惨了!主要是怕,太可怕了,山下到处是死人,山上到处都在晃,都有石头在飞。冷,有风,还打雷,好像是天上在打雷。不知道是不是打雷,反正风一吹,就响。我蹲在山坡上,心里害怕死了,还饿得不行。逃的时候我们都没带东西,只顾逃命,谁顾得上啊?后来口干口渴,干得不行了,就找水,没水,山上去哪儿找水啊?我就用舌头去添树叶,添树叶干啥子?树叶上有剩下的水珠。后来大家都去添,一片一片树叶地添。树叶上的水珠本来就不多,很快就添完了。还口干,怎么办?熬到天亮,下雨了,雨不大,雾很大。我从树上扯下一片树叶,那种比较大的树叶,我们那儿树多,经济来源主要是种树,沙树,杜仲,还有什么树?我也忘了。原来种的树,是可以赚钱的,国家让我们把树种好,一亩承诺补助200斤粮食。我双手捧着树叶,对着老天,用树叶去接雨水。大家看我用树叶接雨水,也去扯下树叶,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捧着,望着老天,去接雨水。接雨水时,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趴着,有的还跪着。有的女人一边接雨水,一边哭着说,我们太惨了,老天爷都哭了,可怜我们了,下雨了!但刚说完,雨停了,老天爷不哭了,雨不下了。这下大家急了,开始骂人了,骂老天爷了,骂老天爷不是东西,没有良心。后来嘴巴实在干得很,饿得受不了了,就去摘茶叶吃。茶叶好,我们那儿的花茶好,漩口茶叶,名牌,真的,我不骗你。我摘下茶叶就往嘴里塞,开始一片片地塞,一片一片地嚼,后来一把一把地塞,一把一把地嚼。好,茶叶好,很管用。大家正嚼着茶叶,地震又来了,吓得大家赶紧趴在地上。后来我才听说,那不叫地震,叫什么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叫余震,狗日的余震,凶得狠呢!山上好像到处都是余震,一会来一下,一会又来一下,像抽风似的。怎么办?还跑不跑?有人说不跑了,就在这儿等救援部队。我说不行,山上连飞机都落不下来,得赶快往外逃,不然只有等死。后来大家就一起往外逃。一路上,我的妈呀,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大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又是风,又是雨,人掉下去,连脑壳尖尖都看不到一眼。刚刚走出映秀不远,我的一个老乡本来已经跑出去了,又跑回来了,他说跑不出去,外面到处都在地震,只有回家算了。正说着,一个石头突然从山上飞下来,把他压在下面,脑浆都溅出来了。死了,没法救了,我也差点吓死了。映秀政府上班的人全死了,没人组织,后来有几个人在那儿组织。我身上到处都是伤,我爱人的伤最重,盆腔骨折,是后来医生说的。但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逃命,我扶着她,她攥住我,我们俩谁都丢不下谁。我们在路上坐了一晚上,走了两天连夜,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透了,没有衣服换,只有穿着湿衣服跑,全身是汗,头尖尖上都在冒热气,脑壳像个蒸笼似的,后来打湿了的衣服,又被身上冒出来的热气全烤干了!

直到第三天,陈全君他们才死里逃生,逃出了映秀镇。陈全君腿上、胳膊上、屁股上,到处是伤,两只脚板被沿途的石块、瓦片、树枝、荆条全扎烂了,一路走一路流血。陈全君说,映秀镇外来人口可能有一万多人,大概只逃出了一千多人。他那个厂虽然只死了几个,但80%人都震伤了,缺的缺胳膊,断的断腿。另外一个锅炉厂,只跑出来两三个人,还是重伤,其余的全死了。

陈全君从映秀逃出后,被送进了成都第二人民医院。开始在外科,一周后伤情好转,转到中医科。但十天过去了,他说心里总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总感到天在晃,地在晃,楼在晃,墙在晃,床在晃,有人站在他面前,人好像也在晃;总感到脑壳上被扣了一个什么东西,像顶着一个锅盖,一个铁桶,很不安逸。他还说,他的脑壳里总在响,像打雷一样,特别是到了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脑壳里就轰隆隆地响,像原子弹爆炸似的;眼里总看见房子在倒,电杆在倒,山在倒,水也在流。山倒下来的样子特别凶,像老虎下山吃人似的。水的颜色是红色的,像地下冒出的血。还有汽车在飞,石头在飞,像电影里看到的飞碟;耳朵里也总听见有人在拼命地喊,拼命地叫:“救命呀!救命呀!”总感到自己还在映秀,还在映秀的山上,惊醒后爬起来一看,却在医院,在医院的床上。

和陈全君一起躺在医院床上的,还有他的爱人。陈全君的爱人经医生诊断,盆腔严重骨折,伤势很重。陈全君说,爱人现在整天躺在床上,动不了,还得他伺候。爱人好像也跟他一样,心里总是怕。有一天晚上,他爱人正躺在病床上睡觉,突然风一吹,把门吹开了,门响了一下,爱人一下就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门口又喊又叫:“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护士急忙跑过来,问她怎么了?她说地震了,你们都跑了,我还在屋里呢!千万别扔下我!之前爱人上厕所都起不来,床都下不了,必须要有两个人扶着才行。没想到门响了一下,她居然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跑了好几米远。结果把腰给拧了,躺了一个星期,天天在床上直叫唤。

陈全君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他的三儿子。陈全君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能读书。老大已在成都上大学;老二在读高二,成绩很好;老三中考考了个全校第一,考进了汶川中学,理想是进四川大学。但地震突然来了,三儿子所在的汶川中学垮了,一个班70多人,死了好几十个。但三儿子至今还在映秀,出不来。

陈全君还有一个隐忧,就是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陈全君说,我不知道我们山里人为什么会这么倒霉,1999年,我们那儿生了一场火灾,不知是电引起的还是什么原因,十六户人家全烧光了,一个村子都烧成了光坝坝。我的家也烧了个精光。后来还是共产党好,重新给我们修了叉叉房,就是用树枝和水泥建起来的简易小平房。我们山里人要求不高,能遮遮风挡挡雨,就行了。但没想到这几年日子刚刚好过一点,狗日的地震又来了,把房子全给震垮了。

而陈全君眼下最着急的,是他家的存折。我问他家有多少存折?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陈全君说,他现在的记忆力很不好,反应也慢,早上去买一个烧饼,给了摊主10元钱,摊主却只找了他5元钱,其余的钱全找给另一个人了。他拿着就走,到晚上才想起来不对,忙去找卖烧饼的摊主,却已经关门走人了。他说,这事要是在地震前,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陈全君的记忆的确不好,他的了三遍,他想了三遍,说了三个他哪个号是对的?他说最后一个号是对的,肯定是对的。后来我一打,空号,还是错了。但他家的存折,后来他还是想起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家有一张2万元的,还有一张2000元的,都是他和爱人10年里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是他到陕西、广东、深圳去拉电线、挖地基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是他准备给三个孩子上大学的血汗钱,现在全被“狗日的”地震给震丢了,找不着了,一分也没有了!所以在成都住院期间,他伤势刚好一点,就上街去找银行,找保险公司,打听存折的事到底怎么办?房子的事如何赔偿?

但陈全君做梦也没想到,“狗日的地震”不仅改变了他走路的姿势,还改变了他走路的走向。他在成都街上走路,只能直着走,不能拐弯,只要遇上拐弯的路,头就晕,脑子就乱,找不着北,不知该往哪儿走,甚至有一次差点还走丢了。后来他只要一出门,就在身上带着一张写有地址和电话的纸条。但路上还是不能拐弯,只能走直路,直着走路。

陈全君说,他问医生这是什么病?医生说,这是地震落下的后遗症!陈全君搞不清这地震怎么会闹出个“后遗症”,更不知道这“后遗症”会“症”到什么时候有个完。他为此很苦恼,反复对我说,完了,我这一辈子完了,再也不会拐弯了,只能直着走路了。

我安慰他说,不会拐弯也好,这个世界弯太多,走起来太累。直着走路,直来直去,省时间,省力气,还省心!

他听我这么一说,心里好像轻松了不少,忙说,对对对,成都的路要都是直端端的,没这么多弯,我找起银行和保险公司来,就没这么累了。

说完,陈全君走了。他头朝前方,脚贴地面,直端端地往前走去。看上去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点不像一个山里汉子的样子。

这位不会拐弯的映秀人,最终能走多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