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微微睁大了眼,面上显出些诧异来,笑道:“自然是好看的。老太太二太太花了恁大的心思来妆点,那银子花的流水一般,外头哪个不称一句好道一句妙?你这又是怎么了,竟这样问我?”

贾政脸色一白,赫连扣这一番话,虽是未尝彻底断了贾环与贾府的联系,却也是实打实地敲了他边鼓,这少年乃是帝王看对了眼的,阖府里若敢轻举妄动,少不得将受排揎。如今贾家中落,好容易有个能出仕的,更是自个儿房里的庶子,贾政只觉面上有光,正要谋划些法子叫他回府来,帝王轻轻巧巧一句话却是掐灭了他那点子微末心思,一时只觉颓丧憋闷。

园中既清了场,贾环正要与史湘云问话,外头却又咋咋呼呼传来个缠绵悱恻的嗓子,“云妹妹、宝姐姐,诸位在场的姐姐妹妹,我来救你们”一气乱叫,把诸位在场的女孩儿们唬的脸子都绿了。

瞧见她三个凑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地吃喝耍乐,那探春一时气不过,凑到宝钗面前郁郁道:”好歹咱家大姑娘也是贵妃了,月前那省亲气派也是有数的。如今她们便这般掠过我们去,可见也是没见识的,果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黛玉方笑一笑,轻声道:“姐姐莫怪他,他总不爱来这贾府,又不好接您出去,别看他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是想的。我瞧着他准备大姐儿的礼物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日前倒还托我管端阳郡主讨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只说姐姐家的女孩儿大了,身在这吃人的宅子里不是好命,须得要贵人提一提才是。”

贾政听着却极是摸不着头脑,他荣华富贵了半辈子,又本就是局中人,只觉他那几个话间全是深意,这北静东安两位便也罢了,没的个庶子竟也是十分的见识。

正十月下旬,天气已渐有些冷意,那猫冬的蛇鼠之辈已颇有些倦懒盘于穴洞中打盹儿,荣国府前却人员修列、往来不绝,可并四驾车马同行的宽敞街道一时竟也水泄不通。

那双灯摇一摇头,寻思着正是用过午饭,林姑娘想来还不曾歇下,往她那处说会子话,替自家哥儿探探口风却也不错。

贾宝玉顺着冯紫英的目光望过去,着一袭素紫长袍的男子正嘴角噙笑朝此处行来,坠地薄纱边角隐约有鎏金闪动,粉面朱唇、清秀无端,仿佛与当年的秦钟相类,又似乎绝无半分状同。宝玉一时有些痴,一时有些懵,一时有些喜,一时又有些愁。

至于那心思玲珑的贾环并水溶、奚清流,则是抱了许多看好戏的心思,如今木石前盟早已掰扯得全无形状,今儿这一段传出去,却要瞧瞧那金玉良缘可是如传闻中的稳妥坚定了!

前头倒是提过的,林府距北静王府不过出了两条街,贾环遂连轿子也不曾坐,提溜着一个雕花坛子慢慢地踱了过去,那门子是早识得他的,心里嘀咕了几句这位爷可真真儿不走寻常路,乃恭恭敬敬地引进门去。

窗柩上另扒了三四个刚留了头的小姑娘吃吃地笑,乃是贾环这处另几名三等丫头,只因一径俱是林府的家生子儿,情知府里几位主子皆与贾府面和心不合,又看不起芸容那点不安分的心眼子,平日也不与她亲近。这会儿见芸容叫莲香教训了,心里又敬又畏,却也存着十分看笑话的心思。

仿佛他们还年轻,占有的却竟是对方相当长度的生命。从人群中一眼相中的欣赏到月余莫名的动心直至如今沉淀而越醇浓的情深意重,较之现世所谓甚么七年之痒、中年离异,贾环是决计不好相信他们之间终会走到那一日。

龙鳞卫抓了几个喷得酣畅淋漓又无关紧要的刺头儿,一时惹得诸学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火热躁动的心绪也忐忑凝重起来。虽有那些不长眼地仍叫嚣着皇帝纲乾独断、霸道专横,民间由“稷下论坛”引起的风潮却也终是平定了不少。

那慕葛一时脸色变化,扭过头去笑得十分乐不可支,算命先生隐晦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恼怒意味。

水泾冷嗤一声,略略侧过头去,犀利目光落在那座朱红贡院上,道:“皇兄那位也在这批次里头?”

“哼,他倒是好大的胆子,才那么点大,倒敢往朕身侧插钉子了。”赫连扣摔了御笔,语调森然。

如今他竟还想着日后接黛玉入府来,不提人林家愿不愿意,只她待嫁之身,竟是万万的没有可能了!

贾环摩挲着酒杯,眼里几番嘲讽:“这可不止。贾妃乘坐的乃是半副鸾驾,堪比皇后出行,所过之处皆门窗严闭、行人未有,恐惊扰其主。实在是天大的威严荣宠,且不说那京都百姓民怨沸腾,后宫诸美又哪个不时时留心,暗暗咬牙?”

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林海自然是极得圣意的,这两年龚家越势大,林海这一来,京城一滩子浑水却是越深不可测起来。

“果然不过庶子耳,墨玉如你这般年岁,已是六艺通晓,知书识礼,那像你这泼皮猴子少了如来佛管教!”林熠正厉声斥道,“若我林氏宗族子弟,有你半分骄纵,理当跪在长辈跟前认错!你既言明乃如海半子,也须得知道知道家规训诫!”

林海啜了一口薄酒,笑中颇有几分自嘲之意:“子延兄当真是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老朽,谈甚劳什子的风采?倒是兄长若有意官场,如今阁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贾环恍然想起当日与二仙对峙执意要保林黛玉与王熙凤性命,分明是得道之人却显得分外惊慌矛盾,原是她二个实在牵扯太大,如树根主系一般,牵连着许多人的运势命理,如林如海、如贾琏。

她此刻正是为元春省亲别墅着急上火之时,她为人好虚荣却也小气十分,竟半点不肯从自个儿私房里出,东抠一点西凑一些,搅得这两日连贾母都恨不得躲着她。

贾环叹了口气儿,这话题他们也不是头回涉及了,每每说到都要惹了女孩儿恸哭深恨。那京里的王夫人不知使何种法子知道了如今贾琏出息,自个儿又得了举人名头,一连了六封家书,措辞恳切得都要使人落泪,话里话外却全是要他们并林妹妹快快地赶回去。

“是,师傅。”

贾环到时,水溶正与太医令执棋相对,屋内烧着暖暖的炭盆子,隐约又有一股子清苦药香,颇有醒脑提神之效。

贾宝玉抽抽噎噎道:“是环儿”

也是彭索骥来得巧,倒正正撞在此处。他心里可是美不滋儿得很了,能让贾环欠个人情,那是天大的喜事,以前那是没机会,如今不好好把握着可怎么能够呢?

贾环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教室内,朝面带好奇的贾兰微微一笑,才行礼答道:“小子荣国府二房庶子贾环。家父一贯以为先生学识渊博,又胸怀大度,乃年高有德之人,认为我还有几分可造,便许了特例使我跟随先生学习。小子资质驽钝,只但凡能得您一二分,也大抵可光耀门楣,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贾环握着她冰凉的手塞进被子,低声道:“全是姐姐招的。等好过来,却是要使嫂子整治一番。姐姐,只当信环儿一回,并不是甚大不了的病灶,且放宽心子,再不想与这贾府千种缘分万般情仇,只当他们全是云烟过客便是。既知道的本事,却哪个也收不得命去!”

正端着茶杯欲要啜饮的少年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半晌,却难从那张始终微笑的脸面上瞧出半分,想着赫连扣对此的评价,心中多有所感,只道:“原不知王爷是如此直白,来前许多说词此时可一并推了,竟是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片刻,莲香便端着沏好的茶水糕点等物进来,水溶言笑晏晏,与贾环聊了几句时新的消息,又有他民间听来的许多怪谈趣闻,除了埋头苦吃的刑十五,厅子里倒也热闹非常。

若非贾宝玉从不将绫罗珍珠当回事儿,她和薛姨妈倒不知要在这鼓皮里瞒多久!到时满城风雨,想要挽回,怕早已晚了!

宫保面色难看地稳住了心神,单膝下跪道:“哥儿吩咐活计小人一向是当最紧要最正经去办——”

身后忽有窸窣之声,贾环倏然睁眼,刷的腾身而起,带出一片晶莹水珠。

贾环冷笑一声打断她:“你不必和我说许多细节,我是不爱听的。我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哪里来银子补贴你?倒是敢想!”

王熙凤承了情,也明白贾环助他一臂的心意,人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故此她嘴巴闭得紧紧的,回来也只说贾环跟了名师学习,更替他圆了许多次谎,这才没使小少年的行踪在贾府露了馅儿落了把柄。

贾环此刻也顾不上矫情,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子,再度跪下朝厢房磕了三个头,才回了自己房间,将东西一并收拾好了步出此处。

“回皇上的话,小公子还未”

贾琏也只是唬她一唬,对这个妻子他心里也是曾有过怜惜疼爱的,只王熙凤要强,同王夫人一道监管了后院不再热衷与他欢好,才起了爬墙的念头。此刻听闻她如此说,竟是被怔得回不过神来,直到平儿急急叫着“奶奶”才醒转过来,待回头看去,哪还有人。

龚琳嘟囔着“都说了不让你和环儿多呆的”,飞快地爬起身来,轻唱着“咱们老百姓呀,今儿真高兴”跟在奚清流身后颠颠儿地离开。

“哥儿,小皇——公子不见了您哭得厉害,主子嫌烦得很,便使我给您送来,也交代您早些回去。”女孩儿冲他福了福身,脸上也不知该哭该笑。

原本几位有心在辅一派中更表几分决意的官员立时脚步一顿。奚清流此言滴水无漏,又抓着圣人不放,那都是死绝了的,难不成还能将之抓出来责骂为甚要说这等话吗?但凡今日有敢辩驳一句此圣人言的,明儿就能被全天下的读书人喷个狗血淋漓,又有那说书的演戏的搭个台子便要使所有人知晓,可谓贻笑大方、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