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别提那黑心人,你们回来大半年了,他竟连瞧我一面也省得。往日算是白疼了,好叫你知道我可怜的大姐儿总不该日日想着他。”王熙凤一瞪眼,便有些明晃晃的英气,人人只道她如今不做了那管家奶奶,手上既没银子花销,又无权势摆弄,明里暗里都是笑话她“落草凤凰不如鸡”。可见她今儿一身簇新正红杭绸五蝠临门凤尾裙,外勾软银箩团花立领披肩儿,颈项中一个金黄螭璎珞剔透富贵,俱是又羡又妒,又惊又怕,可恨却是自己个儿狗眼看人低了。

贾环拢了拢披在身上雨过天青色半袖披风,抿着唇角依稀似有些笑意:“自然是看这省亲别墅十分堂皇,美轮美奂,竟是凭白要折了人福气罢。”

贾家自感双喜临门,门第生辉,王熙凤便顺势延请了个算命先生来家。好一通卜卦扶乩,一说是将要子息出仕,光宗耀祖,二说是百年世家、绵延不绝,三说是贵人升天,阖府得道,喜得老太太贾政等人不知该说甚好,忙重重地酬谢了,又请示了忠顺王府的意思,故才将这千秋宴大操大办。

这一出还是贾环从葛蕈处知晓的,当场竟恨不能拍桌而起,这东安郡王,果真十分的无耻,自家姑娘千好万好,可还由得他挑拣?

与贾宝玉同桌的乃有个冯紫英,秦可卿病中,便是他张罗着延请了儒医张友士,好歹拖了一时三刻的,又与薛蟠相熟,二人也多见过几面。如今碰在一块儿,少不得也寒暄几句。

一时又感慨贾家果然如日中天、那贾政又如何教子有方不提。

因来不及多说,宝玉捏了捏袭人的手心,急急道:“我早早地便回,你和晴雯她们熬不住夜便先歇了罢。你总放着我的钱,饭后与她们多玩一二圈,只管拿便是。”

贾环心中腻味,正要开口,那门口便风风火火进来个一身石榴红的女孩儿,劈手夺了桃木梳,嗓子脆得像春雨落地:“哪来的贱蹄子,区区个三等丫头,哥儿的穿戴也使得你来?外头落了一地的残叶子,还不快快地洒扫了去,少在这儿作幺蛾子,大白日的竟要了做姨娘的好梦吗?”

那时他九岁,赫连扣十九岁。

乡试结束一二日,朝廷却不知为何以迅雷之势在宫门外贴出一份标有”稷下论坛”字样的邸报。那邸报上抄录了今年乡试前三的文章并前科进士三甲殿试的策论,一时引了莫大轰动,誊抄传阅者无数,士子颇有尖锐大胆的多写了文章或批驳或赞扬,言辞激烈,针锋相对,隐隐更有南北鼎力之相。

女孩儿眼珠子略转了转,似是羞赧地微垂了头,嗫嚅道:“先生慧眼,但请、但请为我算算那位”

水泾是他们哥三个里头最小的,有那样一个宠妾灭妻是非不分的老子,为替亡母争光早早儿地便离京上了战场,虽嘴上不提,他二个多还是疼惜一些的。

贾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毕公公以后可得留着神了,这也亏了是太子,若换做别个,只怕才是乐子大了。让他进来罢,回头去内务府自扣了半月俸禄,把这茬子记在心里便是了。”

而这王家女却是颠了个个儿,只需学得几个字,其他并不打紧,故而贾敏是千万个看不上王夫人为人粗鄙短视,王夫人却也十分不能容忍贾敏矫情小性儿。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黛玉要嫁了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王夫人不屑欣羡妒恨兼而有之,只恨不得以探春替了,少说还是养在身边儿的,毕竟承了恩情雨露,好控制些。

他倒是有相好的,心里又常常念着,可又哪里撇得下家国两事,单单陪他一人?

平儿点头应下不提。

周衍几人惊得可不能言,贾环却是真真儿地被戳起了逆鳞,如画眉眼锋锐无俦,竟似将要出鞘之兵刃,寒光泠泠,削薄嘴皮子上下一搭,言语犀利:“这位林老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小子不才忝为老师座下徒,复为半子。更有表姐黛玉私交甚好,以手足待,心中万分感念。您且只说要老师享天伦,孙绕膝,想来由我代行也并无不可。”

林海旧友来得颇早,或有身兼官职推了一应事物来的,或有隐世许久千里应邀的,把个已有不惑之年的林探花感动得泪湿青衫,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甚好,只急急地将人请进了门才算数。

他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颓丧,贾环不由抬了眸细细打量着此位老师。

晴雯气了个倒仰,双手叉腰在她背后又闹又骂措辞极是难听按下不表。

林黛玉掩口轻笑,润泽双眸里却含着三分冷冽:“离了贾府,我竟才通晓那慈善人的好手段,真真儿厉害得很。十多年前,恐也是这么谋害了我母亲,我林家是欠她亏她,何苦做到这般田地?”

宗盛对身侧一个着浅黄挑绿柳枝回纹短襦、白色撒腿绫裤,扎着单股高马尾的女孩儿低声询问几句,女孩儿一径地颔,那截白腻修长颈子看得贾宝玉眼都痴了。

“有劳了。”贾环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转头与夏生细细吩咐了几句。

贾宝玉被她拉扯着上了榻,层层地锦被堆脚上,又被强逼着喝下去半碗子参汤,才仿佛有了些生气,哭哭啼啼道:“、把他伤了心里、心里难受的很”

贾菌贾兰见此人虽面有痞色,说话没个正形儿,一双眼睛却锋利至极,远比那同样在朝为官的贾政贾赦等厉害多了,也知恐不是普通人。两个小孩儿虽年岁不大,心眼子却决计不少,都是一心要搏功名出头的,只一错眼功夫便明白了贾环的心思。

贾环本就生的极好,些许轮廓不及宝玉者或有一二,身上那股子出尘清冽却过之远矣。他今日只着了件浆洗得略略白的竹叶青回字纹直裰,乌色丝松松挽着张黄底白边四方巾,并不是多出奇的打败,穿在他身上一眼望去却叫人觉得干净透彻。

贾环望着那双殷殷期盼的凤目,终于忍将不住,眼泪滴滴而落:“姐姐胡说甚呢,哪里便要走了,且有好日子呢。倒说过出息了便要给找个好家,竟不信的吗?”

贾环瞧了瞧水溶,这位有名的贤王正细细地使拿热巾子擦着手,浓密的睫羽覆眼睛下方,半张脸孔显得极温润秀美,竟也是与赫连扣绝不相同的风姿卓绝。

言下之意竟是无一处能与贾环相比了?

薛宝钗待细细地看清了那蓝色云锦,脑中嗡嗡,竟直欲昏厥过去。这图样,这花色,还是她亲自选的,虽是几年前的事儿,她却仍有深刻的印象!

少年在位坐了,刘三七立时端上一碗温着驱寒生津汤药,里头加了甘草,倒也无甚古怪味道,固然心有戚戚,贾环也捏着鼻子一口喝尽了。

赫连扣在院门口看了足有盏茶时间,从少年衣衫尽褪,浮露出那具美好纤细身条开始,到此刻见他如醉温柔乡,似沉甜梦里,只觉心中一股子燥气愈加浓郁,双褐金琥珀瞳泛起择人欲噬之光。

莲香略略有些不忿,她倒是很瞧不起赵姨娘的做派,张口就骂,闭口就嫌的,哥儿是欠她的还是亏她的?要说倒还是琏二奶奶说得对极,便是要管,又哪个轮得到她?只看如今贾环却又帮她的意思,未免讨了无趣,莲香也只得按了自己的心思。

贾环在外五年名义上倒全是她这个当嫂子的打理的,实际上竟不知他往何处去了,只有人带话儿,使她不必忧心,小少年正在某处静修。贾环与王熙凤的联系时有时无,但来的那人却也总愿意有意无意点她两句,有些话更是使她颇有心惊肉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