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先生一听乐了,说:“怎么?去跑了跑新闻就是吃苦啊,那还都是我老头子的错了,我不该派你这个大才子去干力气活。就你娇贵是不是,我老头啊派遣不了你,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明天别来我这儿了。”

襄湘一进门厅,一个一身绿色旗袍的女人就扑了上来,抱住襄湘‘儿啊,肉啊’的叫,正是哭的泪眼汪汪的二姨太。

长顺说:“不知道,春燕姐打发我来找少爷,可宅里发生了啥事却不肯说。”

跟襄湘一处干活的还有一位马老先生,他也是做外文翻译工作,不过人家是属于有深奥的学识和高尚追求的人种,工作不为挣钱,只为理想,致力于将外国的新思想新知识传递给当时落后的本国人民。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起早贪黑,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他自己也会写一些心得和体会发表在报纸上,襄湘感叹果然是勤劳的老马啊。

老爷和大太太坐在正厅前头,两人都笑容满面,大太太似乎是多年不曾这样笑过了,整张脸显出不自然地沙皮状态,远远一看好像某种价格昂贵的犬类。杜良默朝来宾拱手致谢后就牵着他的胖新娘站定,只听赞礼高唱:“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起立!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

春燕说:“二姨太正在房里生气呢?等会儿雨小点了,少爷您得过去瞧瞧她。”

襄湘说:“是的,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干了。”

长顺说:“二姨太看到姑娘了,她说要少爷把姑娘请进去坐坐,这外面大热的天,屋里有冰镇西瓜,请姑娘千万不要推辞。”

看到饭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淑惠心道,想是这孩子为了给我接风特意叫的吧。

黑脸小鬼当即向四周大声嚷嚷:“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这个人他撞了人想跑!还有没有天理了,来人啊,来人啊!”

这一天是赵教授的课,他今天讲的是新诗鉴赏,新诗相对于古诗是个新兴的文学,因为它也代表了破除旧的思想,所以广泛受到年轻文人的喜爱,青年人写爱情诗,写浪漫诗来传递爱情,抒发内心情感。

“我哪儿知道啊,不过肯定很水灵,她要不俊老爷也不会要她了,他爹欠了老爷许多大洋,这就拿女儿抵上了。想当年你姥爷也是这样,他为了给你两个舅舅娶上老婆,就把我抵了40块大洋的彩礼,结果还是穷的过不了日子,老是来找咱娘俩接济,这人啊,就是不能穷,一穷就没骨头了。”

周兰欣是个生在下等家庭里的女孩子,父母都是商贩,家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伐木工人,从此以后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却已然如四十岁的农妇般粗鄙不堪,整天干粗活累得像条狗,为了一分钱与大街上的小贩吵闹谩骂甚至大打出手。周兰欣看着姐姐就仿佛看到了明天的自己,她恐惧这种生活,求家里让她去念书,家里舍不得拿出那么多钱送一个女孩上学,最后还是姐姐用偷偷攒下的私房钱把她送进了学校。

“广州?反法?”襄湘呆呆的重复,呆呆的喃呢,“学生运动,广州。”

“钰儿坐吧,大家都等你开饭了,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走,免得家人挂心。”大太太眼皮也没抬一下,凉凉的道。

“一切皆有先生的决定,我完全听从先生。”蒋走到楼梯口,向廖先生微微致意,转弯离去。

廖先生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难怪先生决定让他担任第一期校长,只盼不要出问题才好。”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从玻璃上滚滚而落,襄湘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廖先生担忧的神情,喉咙里的话硬是被咽了下去,原本他想对廖先生说:“那个人不是池中之物,让他当了黄埔校长会后患无穷。”

楼道里的风声越来越大,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里飞进来,沿着洁白的墙壁流下,廖先生望着风雨大作的灰暗天空,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开口:“良钰,你随我离开广州有五年了吧?”

“是的先生,那时候我刚刚从学校毕业,马老先生把我推荐给您,这些年,我在您身边学到了很多。”襄湘望着窗外墨绿色的远山说道。

“想家吗?”廖先生问。

襄湘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从离开的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过云升镇,二姨太催他回家的书信一封封传来,他却熟视无睹。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当冲动的做了某件事后,哪怕事后后悔了也绝不肯回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不会回头。

“回家看看。”廖先生拍了拍襄湘的肩膀,转身离去。

廖先生放了襄湘一个月假,让他回家看望父母,襄湘不肯回云升镇,所以只好去了自己从前买下的那所小洋楼。好几年过去了,这里一直没人打理,小楼看上去有些荒凉,大门紧锁,窗口紧闭,门口花坛里的几株植物都枯死了,厚厚的爬山虎爬满了半面墙壁。襄湘开门进去,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熏得襄湘退避三舍。

没法子,这地方住不了人,襄湘只得从附近找了家小旅店,旅店楼下是家小餐馆,正是吃饭时间,却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客人,这个年岁生意都不好做,穷人吃不起餐馆,有钱人则看不起这种乱糟糟的地方。

襄湘要了一碗米线,米线上浮着几根绿油油的菜叶,襄湘尝了一口,顿觉食欲上涨,虽然卖相不怎么好看,但是很有味道。于是‘呼啦呼啦’扒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店小二从楼上奔下来,喘着气断断续续的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二楼那个唱戏的快不行了。”

门口柜台后面瘦瘦的掌柜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死在店里头,赶紧把他抬出去,抬得远远地。”

“是。”小二应道。

“我说掌柜的,你咋这么不是个东西呢?客人病重你不赶紧找大夫,咋把人扔出去呢?你也不怕伤天害理?”一个客人说。

“啧,您这是什么话啊,天地良心,他在我这里病了三个月,我让他一个病秧子住在店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别的地方都嫌晦气,谁收他啊?今天我要不把他扔出去,让他在店里过去了,以后别人就该扔我了,要不然抬你家里去?”掌柜的似乎很有理,说的铿锵有声。

另一个客人说:“别管别管,这年头谁还有力气去管别人啊?自己能不饿死就了不起了。”

店小二没一会儿就扛着个人下楼了,那人似乎很瘦,店小二扛着他丝毫没影响到走路,襄湘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色泛红,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迷了。

襄湘不是什么爱心过剩的大善人,没事喜欢多管闲事,这个年岁可怜的人多了去了,都管岂不是要累死。可是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却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重病患者被弃之不顾。

“停一下。”襄湘朝已经走到门口的小二喊了一声:“掌柜的,刚刚那位大哥说的对,把病患丢出去太伤天害理了。”

掌柜的见襄湘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倒像是个文化人,也不敢怠慢,只得搭腔道:“那您说怎么办呢?反正我不会让他留在店里。”

襄湘说:“要不我给您五块大洋,您别把他扔出去了,我去给他请个医生来,治好了病不就没事了吗?”

掌柜的哼了一声说:“您看看他烧的,这还能救活吗?不成啊,万一他死了留在店里可不是晦气,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啊?您既然有钱做善事,还不如把他送到棺材店里买副棺材呢。”

襄湘被掌柜堵得噎住,只得说:“算了,送我的地方去,反正那房子现在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