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谢霁抱住了她，果然很暖，暖到了心底。
思忖片刻，他转过身望着谢霁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当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哑是真，来谢府后却依旧装作口不能言，却是假的；你说你七岁以前的事全忘了，也是假的；说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杂为生，亦是假的……阿霁，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乞讨，那时初见你我便知道，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孩子不会有那般挺直的腰板和猜不透的眼睛。”
“我说不出这般好听的话。”船靠岸了，谢霁收了竹篙，沙哑的嗓音夹在在水流的声音中，十分撩人。他说：“和我在一起，你会很无聊。”
“中元那天休朝无事，我陪宝儿和阿霁一同前去罢。”谢临风手持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幼儿，笑着打破尴尬道，“听闻皇上请了高僧礼佛，此次盂兰盆会盛大无比，正巧我也想去见识一番呢。”
两人于榻上静静相依，少年人青涩纯粹的情感交织起伏，汇成这抹夜色中最温馨宁静的甜蜜。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她又瞄了谢霁一眼，见他垂下眼看不出喜怒，便将手中的帖子丢在案几上，摇头道：“我不要！”
年少懵懂的人还没有练就默契，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生涩。
谢宝真有些恼羞成怒了，闷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是哪种喜欢！我对你，不是妹妹对兄长的那种，而是阿娘对阿爹的那种喜欢！”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好。”
“宝儿，你五哥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焦急么？”未等谢宝真回答，谢霁又轻轻一笑，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现在，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我能等。”
之后数月太平无事，又是一年秋去冬来，转眼便到了年关。
原是来宽慰自己的。
路边行人来往，谢宝真吃完了冰食，往空碗里丢了一把铜钱，而后连碗带钱一同给了巷子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小乞丐千恩万谢，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大概是饿坏了，抓起铜钱就往路边的烧饼摊上跑。
谢霁轻轻搁下茶盏，道:“好。”
谢霁没说话，紫棠倒是插嘴道：“是见您一个人的……您跟我们来便知晓了。”
谢宝真还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她那‘防身三连招’，先是作势张口一咬，谢霁却先一步料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揽住她的肩一转，两人顷刻间调转方向，由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
元霈自春祭之后便得了正式的封号，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唤她一声‘云泽长公主’了。
谁料她行至大厅，厅中并没有人，书房亦是空荡荡，谢宝真料想他兴许在卧房午睡，便又猫手猫脚地折往卧房。
“那我呢？”谢宝真一手托腮，帕子轻轻按去他额上的冷汗，望着榻上平添几分脆弱美的少年，认真问，“我是可以信任的吗？”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义……义妹？
“唔……咬到涩头了。”谢宝真含糊不清道，又张开绯红的唇瓣，露出一截柔软艳丽的舌头，‘啊啊啊’乱说一通。
谢霁将门缝堵得更严实了些，身子僵硬紧绷，不肯让她进门半步。
……
“他竟然没有杀你，真让我失望。”男人面无表情地抬眼，自顾自道，“剑不打磨会生锈，看来，人也是如此。”
可谢宝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并未看到吴蔚佯装救美冲出的那一刻，故而并不晓得巷中危险便是那人一手谋划，还天真地同谢霁感慨道：“我听说吴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头暴打，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伙歹人做的？太可怕了，还好那日我们跑得快！”
谢宝真一咬牙，知道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快，给我梳头穿衣！”谢宝真趿拉鞋子下榻，责备道，“到底是我的九哥，你们的半个主子，以后可不能这般怠慢他了！”这句话明显是对紫棠说的。
谢霁的眼里藏着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干净剔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换上谢宝真所熟悉的那副温和模样，侧首以眼神询问她所来何事。
“要是能上街去看场花灯就好了。”华筵将散，谢宝真自顾自叹道。
六哥谢澜正在给一尾古琴调音，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勾一按，琴弦撩动如铮铮凤鸣。谢宝真唤了声‘六哥’，谢澜便单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止住余音，而后将琴递给谢宝真道：“给你。若音不准，再找我调。”
可怎么会是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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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真看不懂手语，刚要问，谢霁却已安静转身，钻入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养了半个月，他脸上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只是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呈现一种温润病态的俊美。廊外飘起了毛毛细雨，他一身白袍，墨发披散，好像随时都会晕染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似的。
“旧时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们。”谢宝真给紫棠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道。
谢霁显然没想到谢宝真一推就倒，微张着淡色的唇，有些怔愣。
谢临风回想起谢霁安静微笑的模样，总觉得那笑意虚得很，平白叫人身上发冷。
屋内烧着炭，故而不能紧闭门窗，以至于外头的动静吵醒了谢宝真。黛珠和紫棠相顾一眼，俱有些欲言又止。
听到这，谢宝真心凉了半截儿。
黛珠心生忐忑，扑通一声跪下，绞着手指愧疚道：“那泥人实在碎得厉害，奴婢见它难以修好了，怕您睹物伤神，这才自作主张……”
紫棠闻讯赶来，见谢宝真光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黛珠垂首跪在地上抽噎，心下已是了然，忙上前给谢宝真裹上衣服道：“郡主，要下雪了，万不可着了凉！”
黛珠也捧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央求她：“是啊，郡主！您先穿上鞋子再罚我也不迟。”
现在说什么罚不罚的还有何用？
谢宝真匆匆系好衣裳，穿好鞋子，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
她喘着气来到后门外，按照黛珠说的那个地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可枫树下、墙根，乃至于整条后巷来来回回找遍了，也没有再找到那些丢弃的泥人碎片。
天气冷冽，树梢落满了冰霜，谢宝真却生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细白的指尖沾满泥灰，依靠在墙边缓缓蹲下身……
此事之后，谢宝真很是难受了许久。她把九哥弄丢了，把泥人也弄丢了，连这点寄托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