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呢,吉祥无论相貌人品都是再好不过的,娶他进来,你也愿意妈也喜欢;且这门亲事占了一个信字,又有和尚道士的话,想来是错不了的。”

宝钗忙拉薛姨妈:“好好的,妈说这些做什么?”这话母女间说说没什么,可对着林妹妹,到底不妥,画舫上尽是林家的丫鬟婆子呢。

作为曾经的平民阶级,去哪里办个事都得排队不说,还常常被队,薛姨妈并没有对这对兄妹的忧伤失落产生共鸣,但她好歹也知道不能表现得毫不在乎,只得顿了顿,岔开话题:“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咱们靠岸吧。”

这事确实离奇,宝钗因问道:“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儿?”

“妈说得很是。”宝钗心领神会,笑道,“正好明日也是姨爹休沐的日子,我明天就去下帖子,日子就订下一个休沐日。”

“我左思右想,这事还得看你日常表现。只是你素日在外头,便是行事有什么不妥,你瞒了我,我也无从得知。我有心想差人跟着你,只是你也如今大了,想必不耐烦我管着你,便以一月为期。一月内凡你出门,我便打发人跟着你,你外头做了什么,都由他一一告诉我,你也不许与他为难。你若在外头与人脸红脖子地吵闹上了,我也不管是否动手打架了,便得罚你,且下月照旧。若一整月你都安然无事,第二月起我便不再派人跟着。如何?”薛姨妈徐徐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

永寿仍在絮絮说着,薛姨妈吁了一口气,却无心再听——薛蟠命无忧,剩下的便好办了,至于追究责任,她回头再跟眼前这人算账。

闲话两句,黛玉便道:“还不曾谢过前日姨妈送的腊八粥呢,劳累姨妈费心惦记着。”

宝钗想起众人常说的宝玉惯于丫环间伏低做小最是好子,又说他喜与人调脂弄粉爱吃人嘴上的胭脂,还说宝玉最讨厌与男子打交道因为他们都是泥做的,如此种种,一时心内千回百转,心思莫辨。

只是,自己终归是半路出家,是个便宜母亲,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才好。

宝钗先便到了贾母院中,请过安问过好,又代母亲问了好,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贾母便道让宝钗只管找姐妹们顽去,不必陪自己这个老太婆。宝钗又客气了几句,方来到后院林黛玉房内。

“你可别小看了最后一条。你当初是个有福的,可你看看我,哪里不是一样样熬出来的?小姑子金尊玉贵的,又是娇客,一个不好她就在婆婆丈夫处给你穿小鞋,他们哪管是非,总是听自己女儿妹妹的;妯娌若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进门又比你早,婆婆处也更讨喜,处处总压你一头;婆婆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亲上加亲,不然哪个婆婆不把媳妇当对手?你瞧瞧我,孙子都有了,还不照样得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小姑子好容易出了门,偏偏如今又回来了一个小的,老太太又疼成那样。要我说,她哪里比得上宝丫头贞静文雅?”

宝钗从哥哥跪下起便也跟着跪在了边上,初时她只不做声,后来便跟着一起哭泣,越发说不出话来。

薛蟠总觉得母亲今日格外心,只得耐下子又敷衍了一番,方才得了母亲那声“不早了,你且歇着去吧,我同你妹妹再说说话”,退将下去。

这厢薛姨妈同宝钗道:“方才你哥哥说你姨娘府上出了个娘娘,我正是担心这个呢。今日你也听见下人回报了,咱们不在京时,你姨娘打发人来问了好些次,偏也不说何事。只是底下人实在不知道我们何时回来,也不知到底去往何处,这才罢了。”

宝钗疑道:“许是姨娘牵挂妈呢。妈担心什么?”

薛姨妈叹了口气,道:“我心底是个有个猜测,只是若是猜错了,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宝钗越发疑惑,正待相问,脑中忽得生出一个念头,虽觉十分荒诞,还是忍不住看向薛姨妈:“莫非……可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我情愿是我猜错了,这样大家都好。不然,”薛姨妈同宝钗对视一眼,点头苦笑,“若是你姨娘开口,却是难办了。退一步说,就算此刻已经无事了,可她来了这么些次,却没有如愿,只怕心里难免不痛快,偏咱们还有所求,唉。”

“按理说,都是亲戚,若是有些难处,合该互相帮助,不过是救急尔。”宝钗揣度着小心道,“姨娘若是开口,妈也不好拒绝。”

“你虽然懂事,到底年纪小,考虑不周也是有的。”薛姨妈摇头,“你别看着百年公府的名头好看,日常却没多少进项,不过萌祖荫得些出息糊口罢了。此等大事,若到了借贷的份,便是一时借了银子解了围,内囊都已耗尽,将来又哪里还得了?至于咱们家,也是守着祖产,用一分就少一分的,若是治病救人倒也罢了,可眼下不过是锦上添花求个面上好看,哪里就值得咱们舍己利人了?”

“妈说的自是在理。可姨娘若是开口,咱们可怎么说?若是一口拒绝,不但面上不好看,万一姨娘觉着下不来台,到时……”

“罢了,左右不过是咱们的猜测。若果真如此,咱们家还有你的事未定,少不得稍加应付。”薛姨妈心中早有主意。薛家如今便是对贾府有所求,也不过是皇商甄选一事,归到底则是宝钗的婚事。到时若是避无可避,王夫人真个开了口,她的上限是三万两白银,只当是替薛姨妈本尊为宝钗买了单,再多却是没有的了。她今日跟宝钗这番话,也不过是预先备个案。

“妈——”宝钗唤了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薛姨妈也不计较,三万两对薛家来说并不伤筋动骨,这也是她的私心,只肯在一定范围内求个安心。

隔了两日,薛姨妈携了宝钗去贾府走动。

贾府出了个贤德妃,正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大喜事,又知道省亲别墅落成在即,娘娘即将亲临贾府,不说主子,便是底下当差伺候的男女老幼,也是觉着与有荣焉,走起路来都是飘飘然,颇有几分“宰相府上七品官”的意思。幸而薛姨妈是当家太太的妹子,无人敢怠慢,客客气气被迎进了门。

自然先去的贾母上房。贾母素喜热闹,见到薛姨妈母女来也很是兴,甚至还钗坐于她身边——依书言,贾母左右两边的位子,宝玉常年占一个,黛玉算大半个,剩下的便是湘云宝琴还可一坐,唯有宝钗从未享受过,今儿算是头一回。薛姨妈深觉纳罕,只当黛玉不在,贾母膝下寂寞,没有芙蓉花便赏牡丹花了。

厮见完毕,薛姨妈告了罪,只说自家阖家在外,错过了贾母的千秋,又令宝钗给贾母磕头贺寿。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寿辰,因不是整寿,且贾府上下都忙着贤德妃省亲之事,便没有大办,只从初一到初三摆了三天流水席而已。薛家到京时便是初三下半晌,自然不曾来贺,只管家早得了吩咐七月下便送上了贺仪。

贾母笑道:“这值什么,我还怕亲家太太埋怨说送了贺仪没吃上酒宴亏了,故而存心不提这事呢。”又拦着宝钗不许磕头,到底薛姨妈坚持,便也受了。

凤姐因凑趣:“老太太这话说得好,倒让我想出一妙计来。不如明年老太太就装身上不爽快,咱们不摆酒只收礼,将那摆酒的银子二一添作五,归入老太太同我的私房里,可好?”

众人皆被逗笑了,王夫人又说凤姐:“老太太的千秋,你不说多尽些力,还浑说这等玩笑话,该打。”

贾母便对薛姨妈道,“好叫亲家太太知道,你这姐姐哪里都好,就是太较真。不过是个玩笑话,难道凤丫头说我病了我便真能病了?若果真如此,她也不用叫凤辣子了,只叫凤铁嘴就是了。”

薛姨妈忍了笑,道:“这也是姐姐敬着老太太,孝顺老太太的缘故。她同凤丫头一个认真一个逗趣,不是正相宜吗?老太太底下儿子媳妇孙子媳妇都齐全了,这才是好福气。”

一时贾母问道:“亲家太太这回去南边,不知可有见到我那外孙女?”

薛姨妈随同甄家再返扬州时,就知道她家离开林府没几日,贾府里便打发了贾琏来扬州,黛玉只说是贾母派来接她的,焉知是否还身负借银任务?想来贾母也不可能不知道薛家曾在林府住过几日,故此薛姨妈据实道:“在扬州停留时,林姑爷看在府上的面上,邀我们在林府住了几日。”

“可怜我的玉儿,离了我身边都两年了,也不知可穿暖吃饱了。”贾母因道,“亲家太太别笑话,我就玉儿母亲一个女儿,偏还早早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怪可怜的。她爹纵然疼她,也是男子,哪里管得到内宅的事,她身边又没个兄弟姐妹,还不知如何形单影只。我每每想到此处,就忧心不已,夜里都睡不着觉。偏我那女婿虽然有才干,在人情世故上却又执拗又不通,我再三再四要接了玉儿回来,他只不肯……”

诸人闻言皆唏嘘,又说担心黛玉,又劝贾母保重身子。薛姨妈暗自庆幸幸而宝玉去庙里跪经未回,不然若叫这个混世魔王听到黛玉二字,还不知要如何闹腾呢,嘴上只附和道:“老太太疼外孙女的心,真真教人感动,想来林姑娘千里之外也一定是想着老太太,感念着老太太的好的。只是老太太也切莫太过忧心了,不如愁坏了身子,叫您身边这么都孙子孙女怎么是好?”

幸而有凤姐一张利嘴,不多时便将贾母又哄了回来,再度笑容满面。只她到底上了年纪的人,一时悲一时喜,便觉有些劳神,又体谅薛姨妈同王夫人多时未见,于是只说自己累了,让她们姐妹自去说话。薛姨妈便随王夫人去了她房里,宝钗自同三春顽去。

坐定之后,薛姨妈先是恭喜王夫人,好话说了一箩筐,把个王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不多时王夫人想起什么,皱眉问道:“你这回一走便是十来个月,连个音讯也无,却是做什么去了?”

“要是杂事却有几件,正经却是为了蟠儿的婚事。”薛姨妈略去和尚道士那一截,瞒下香菱英莲之说,只说是薛蟠之父早年与人定的口头之约。

王夫人楞了楞,又道:“你这也太,原是口说无凭的事,对方又是那样的人家,哪里没个回旋的余地?你偏偏说定了亲事,实在是,之过急了。”

“姐姐不知道,对方姑娘人品情无一不好,我这才认了的。况且薛家如今也不比从前了,哪里还挑人家?”薛姨妈开始哭穷,从薛蟠不争气道薛家没前途,车轱辘话说了一圈,才道,“我哪里比得姐姐好福气,宝玉含玉而生前途无限不说,大姑娘如今都晋封娘娘了,姐姐都成了皇帝岳母了。”

王夫人先是听得脑仁发疼,好容易听薛姨妈夸到自家,心下欢喜,到底还晓得轻重,忙道:“这可不敢乱说,正经皇后娘娘在呢,哪里敢称岳母?况且这也不全是喜事,娘娘要省亲,那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可这园子又不是天上就能掉下来的……”

薛姨妈接口道:“所以说也亏得是姐姐家里,国公府第,这才多少时日,多大的园子都建成了。要换了我家,幸而宝钗当年也没这福气,不然我如今哪里去寻这银两建园子?”

不提王夫人心下如何嗤笑,薛姨妈继续道:“如今大姑娘成了娘娘,我也不敢厚颜称呼她外甥女,只是到底还是亲戚,也备了一份礼,算是一点点心意。我在南边是偶尔见到了一座一尺半高的送子观音像,想着最合宜献给娘娘的,花了九千两银子好容易才请了来。姐姐也知道,咱们金陵城外有座千祉寺,求子再灵验不过的。回京时我特特命了去了寺里,捐了九百九十九两香油钱,要将观音像放在寺里供奉,足足九九八十一天。到时候姐姐将这观音像进与娘娘,定能保佑娘娘早日生个小皇子,到时候再大的富贵也是有可能的。”

薛姨妈选的这礼物简直贴心到了王夫人心坎上,后者顿时心下舒坦,连说薛姨妈费心了。薛姨妈趁便将皇商甄选的事说了,只说自家正在使力,到时候万一不成,少不了要借力。王夫人本欲再说些什么,想着自家的园子如今也建得差不多了,且送子观音尚在寺里供着呢,便暂且按下那些有的没的,只是答应了,心下想着到时候送礼托关系多少人情费要不得。

薛姨妈将王夫人的神色瞧得分明,心下大定,于是又将贾府的能耐赞了又赞,方才安心回薛家去了

——送子观音是有的,九百九十九两的香油钱也是真的,至于观音像到底多少银子,还不是她上下两片嘴皮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