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明白到底世情如此,便将话题带了开去,只说些山水。薛姨妈自认为跟黛玉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这不过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说话行事到底不敢过了线,也是怕过犹不及的意思。退一步说,黛玉自有亲父教导,她也有宝钗需要教引,两人也少有机会聊过了。

薛姨妈只笑笑不做声,倒是宝钗分解道:“哥哥却是埋怨错人了。你瞧那东北角上的车马,看着眼熟得很,应该就是咱们家的。只是如今不比从前了,他们便是来了,也只能在边上候着,哪里能包了场让我们先行呢。”

父亲既然出家了,这做女儿的就少了依靠,便就是那甄家的姑娘,又哪里是世人眼中的良配?宝钗思及自身,想着素日见的那些个父母双全千娇百宠的官家女儿,一时感慨,到底还是问道:“那道士可有留下别的话?这般囫囵一通,若是寻错了人可怎么着?”

——离贾府落败还有好些年,跟她们热络点倒是无妨,可薛姨妈是个怕麻烦的,想想贾府上下那么多人,自家下人少不说,主人更少,这若是要做东开席,实在累得慌。上回暖屋那是必不可少,这次却是不想添麻烦。

此后一月,薛蟠每出门,薛姨妈都另遣一小厮跟着,每日回来便让小厮将薛蟠在外头所作所为一一道来。于小厮而言,这不过是一份临时工,若是检举了薛蟠,薛姨妈有赏;若是包庇了薛蟠,也并不能因此获得薛蟠贴身小厮的地位,故此基本都会选择检举薛蟠。

为今之计,不过是祈求自己想多了,薛姨妈厉声问道:“说清楚,大爷究竟怎么了?”

“你这孩子,不过一点子粥,不值什么,哪里还需要你亲自过来道谢?”薛姨妈假嗔,“便是你打发个丫头过来,我难道就此恼了,下回就不送你了?这大冷天的,你若为此受了寒,姨妈才过意不去呢。”

宝钗方才轻吁了口气,察觉自己额上有层薄汗,便拿出帕子擦了

夜里睡得不踏实,但次日醒来,薛姨妈仍觉神不错,想来贵妇们素来保养得宜,又没有职场压力,更兼薛姨妈虽然守寡,却也因此免了相夫教妾的龌龊事,身体自是不错——这么一算,虽然一夜之间平白老了五六岁,倒也不算太糟糕。

薛姨妈心中一动:“你拿来我瞧瞧。”

大户人家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偏偏这个妹妹总也不搭腔,心内不满,终究只能把话摊开了说:“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要我说,我是极喜欢宝丫头的,恨不得将她长长久久留在眼前。只是姑娘大了,将来总是要出门子的,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能得了她这么好的儿媳。”

那呆霸王初听前半段话,只道母亲不过做戏哄自己,心下不以为然,便只跪在床前梗着脖子不做声,及至听到母亲说道妹妹进事宜,才觉出几分意思来。

这日夜间,薛姨妈方欲安寝,忽有宝钗的丫鬟萱草来报,说宝钗病了。薛姨妈忙忙随了萱草到宝钗屋内时,莺儿正用小茶炉子熬黄柏汤,见薛姨妈神色着急,忙禀到:“太太不必忧心,姑娘只是犯了旧疾,药汤马上就煎能好了,到时候和了丸药一同服下就好了。想是萱草不知事,急慌慌地没说清楚,倒让太太担心了。”

——当日离京时,因想着路途久远,宝钗便取了三丸冷香丸拿小罐装了埋在一棵青松盆栽下一路带着。当日薛姨妈还暗自感慨,这果然是个富贵病,平常人家便是得了药丸,也没个路途中还带个盆栽的理。

既然吃的是冷香丸,那所谓生病便是犯了热毒症了。薛姨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内室走去。

宝钗原是半依在床上,见薛姨妈进来便欲直起身来,被薛姨妈扶住,只得欠身道:“我原说不让她们回的,本就无甚紧要,偏她们还当做一件正经事去回妈,倒累得妈不能歇息。”

烛光下宝钗容色倦怠,说话间又微微咳了两声,薛姨妈见之心又软了三分,柔声安慰宝钗:“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强撑着,躺下说话吧。我原也无事,来看看你又有什么劳累的,你若不使人告诉我,我明日知道了便更该着急了。我知道你向来懂事,不愿心,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宝钗待要开口,又觉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又咳嗽起来。

薛姨妈忙搂了宝钗轻拍其背替她舒气:“好了,别急,等你好了有多少话说不得,不急于这一时。”

一时莺儿端了汤药托了冷香丸进来,宝钗忙用汤送了丸药服下,方才慢慢平复了,开口说道:“妈,女儿无事,只是这药有些发苦,觉得难受罢了。”

哪里是药苦,只怕多半是心里苦吧。

薛姨妈有些不安,她早就察觉宝钗有心事,也大概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只不过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在薛姨妈的认知中,宝姐姐这个觉得是成熟的,是世故的,这种认知让薛姨妈偶有一种心虚——薛姨妈选择香菱当儿媳妇之时便料着宝钗可能会有想法,但她选择了回避,选择让钗自己想通。结果这一回,万能的宝姐姐没有想通,反而把自己憋病了。

薛姨妈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解决自己惹下的麻烦,于是温言道:“这就对了,苦了就该说出来,憋在心里却是白白委屈了自个儿。”于是打发莺儿去寻蜜饯。

“太太忘了,姑娘不喜甜事,如今又是深夜,哪里去寻蜜饯来?”莺儿笑回道:“还是我调一碗蜂蜜水来与姑娘吃吧。只是这小地方,夜里连个热茶也没,又不敢给姑娘喝凉的,还得现煮水去。幸而才刚煎了药,炉子还是现成的,姑娘稍待片刻,马上就能备好。”

薛姨妈点头:“该把茶炉子提到别的屋才好,这虽然在外头,也还有烟气进到里屋来,熏着怪不舒服的。”

莺儿脆生应了,到了外间叫萱草提了茶炉子自去烧水。

薛姨妈这才对了宝钗道:“好孩子,就从这冷香丸说起,当初费了多少事才得了这么些药。只是,咱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了,可这药便是再费事,难道还制备不起了?那和尚也是,什么方子不给,偏生给了这么一个古怪方子,若是搁在那些贫寒人家家里,便是得了方子怕也制不起药。”

“话说回来,这药再贵,也不过是个治病救人的东西,只要能治病,一千两银子的药是好药,一文钱的药也是好药。就如同,只要你们一生平安喜乐,咱们家是高门大户也好,小户人家也罢,又有什么要紧的?且不说咱们家远远倒不了那份上。再者论,这本该是你哥哥的事,再不济,也还有我这当母亲的,谁知竟让你来心,实在是苦了你了。”

宝钗初时还以为母亲说的是冷香丸,但分明又有些不伦不类——冷香丸配料并不贵重,所胜不过一个“巧”字,哪里又论上银钱了?慢慢方才回味过来,母亲这番话,说的是药,其实却又不是药。听到后来宝钗便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宝钗自幼乖巧懂事,又因薛家今不如昔,她便存了一段心事,欲要一展青云志,重振薛家。这本是她在薛姨妈耳濡目染下的结果,谁知薛姨妈忽的换了心思,撩开了此等大事,反而是宝钗悬在了半中间,心志比天高,命途却多舛。

自采选之事不成,断了宝钗进之路,薛姨妈似乎一心一意过起了安生日子,连带着薛蟠的亲事也定了没有基的甄家。宝钗欲要说话,偏偏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若是母亲不相问,别说是哥哥的亲事,便是自己的亲事,也不过是母亲兄长的一句话而已,何曾有她置喙的余地?她又愁又急,便胎里带的热毒之症便发作了。

如今听母亲如此说,宝钗便犹犹豫豫问道:“妈明日,真的要将甄家英莲说与哥哥?”

薛姨妈并不答反问:“咱们家又不缺银两,而你哥哥有几分能耐,你也是知道的,便是给他一顶官帽子,他又哪里戴得下。左右不过这样,英莲又有哪里不好的?”

宝钗思量一番,料是没法,也只得默认了母亲的言论,反打叠起笑容安慰了母亲几句。

待莺儿端来蜂蜜水,宝钗略喝了两口,只说自己无事了,劝母亲去歇息。薛姨妈自觉完成了任务,便回房自去安寝,只让宝钗好生休息,毋要劳神。

且说第二日,英莲之母封氏果然带了丫鬟上门来,还特特备下厚礼送与薛姨妈,只说是感谢薛姨妈这些年对小女英莲的照顾,“不过是一些薄礼,只盼薛太太不要嫌弃,一定收下才是。”

薛姨妈推辞不过,便接了下来,只听封氏又道:“不知当日英莲的身价银子是多少?我今日想赎了她出去,还望薛太太成全。”

薛姨妈忙道:“甄太太且慢说这个,我这儿还有一桩事,想听听甄太太的意思。”说着便将那番谎话删减着又说了一遍,说罢又观封氏,却见她只十分惊讶并不言语,薛姨妈只道封氏听了英莲转述,知晓薛蟠顽劣,并不情愿结这桩婚事

——薛姨妈自然想过封氏可能不答应,只是她本来就不是弄权谋划之辈,对着宝钗薛蟠还能摆摆长辈的架子,对别人却是做不来仗势欺人,见状只得强笑道:“英莲这孩子,无论人品情都是好的,我和宝丫头都极喜欢她,若是她能进我家门,别的不说,难缠小姑跟恶婆婆这两项,总是没有的。只是不瞒甄太太,我这儿子却是有些不成才,虽然对家人是再好不过的,只是没什么才干。甄太太若是瞧不上他,便也罢了,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这回却是薛姨妈想错了。英莲最是个不肯说人坏话的,只告诉封氏说当年自己被薛家买下,幸而薛家太太姑娘对自己都极为和善,平日里不过做些针线,自己并不曾吃苦。封氏所讶者,不过两日内意外之事实在太多。她昨日寻着了女儿,欢喜之后又愁如何替女儿寻一门好亲事,又想着当年不过听人说丈夫跟个道士走了,到底也没个确证,不知丈夫是否也能想女儿一样突然归家;谁知今日见了薛家太太,竟然得知女儿有了婚约,丈夫又确已出家,实在是世事无常。

封氏醒过神来,先是问道:“薛太太方才说又一块玉,能与我瞧瞧吗?”

薛姨妈早打发了下人回避,只得亲自取了那莲花玉来与封氏,谁知封氏只瞧了一眼便落下泪来,一边拭泪一边道:“薛太太勿怪,我瞧着它实在亲切。英莲周岁时她爹便替她打了一块莲花形的玉戴着,从不离身的,同这一块差不多,只没这么大。我如今瞧着它,想着老爷毕竟没一走了之,还晓得替女儿谋划,这心里头……”

薛姨妈大致明白封氏的心情,要说封氏这一生,自女儿走失起便离不开不幸二字,女儿没了,家产没了,丈夫也没了,所谓悲苦也莫过于此。

候着封氏平静下来,薛姨妈方才小心翼翼地又提起婚事。封氏不说不愿意,只说自家家道中落,怕是配不上薛家;薛姨妈忙说这些都是虚的,英莲人品好最是难得。封氏便说事出突然,自己还得想想,容她明日再来回话;薛姨妈自然应了,只说应该的。

到了第二日,封氏果然应了婚事,薛姨妈喜不自禁,只当解决了人生头一等大事。

封氏见状,揣度大概薛姨妈是真心喜欢英莲这个儿媳妇,便将忐忑之情放下了一半,又说自己与女儿多年未见,实在舍不得她,探问薛家对婚期的打算。

薛姨妈见封氏行事有章法,并不是那等混人,早生了让封氏教导英莲的心,自然表示十分体谅封氏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咱们可以先订下婚事,两年后在成婚。

封氏欣喜之下又表示,自己打算近期搬离大如州,不若两家先交换信物订下婚事,待她新居安顿了薛家再行正式上门提亲。

这是想将英莲走失的影响降到最低了。薛姨妈十分感慨封氏的慈母心,且她又多了一个理由在南边停留,忙忙表示封家男丁幼小,行事诸多不方便,横竖自家也无事,不如让薛蟠相帮一二。

封氏十分推辞,到底耐不过薛姨妈的坚持,又想着可以借机相看女婿为人行事如何,便也同意了。

如此又忙碌了三个月,封氏携女带弟举家搬到了扬州。薛姨妈又遣了媒人到甄家提亲,终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时已七月,却有林如海递来消息,说户部出了新令,今岁要对各皇商重新考评删选。薛家便收拾行装,急急回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