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想着黄澄澄的金锁,又将自宝钗这两天的所言所行细细回想了一遍,越发觉得有问题。莫非她是听到了王夫人的话,然后有了什么心思,又以为自己也是同意的,只是为难贾母这一关,所以拿了金锁出来暗示自己可以制造舆论?

宝钗乍一听闻,倒先楞住了,似是十分吃惊,好一会方才说道:“论理,这府里只是亲戚,长住的确不合适。只是哥哥如今还小,又不大理事,我们若搬了出去,只怕是独木难支,且姨妈这里又没别的说的,咱们不如再过些时日,好歹等哥哥将将能支撑门户,此为其一。其二,当初我们也是有缘故才住的这里,如今虽说事不成了,但这般着急搬出去,别人不说我们不愿过多麻烦亲戚,只当我们无利不起早,有事才上门,反而不美。这也是女儿的糊涂想法,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承姐姐吉言。只是姻缘天注定,宝丫头也还小,慢慢看吧。”

然之所以叫做幻想,连梦想都算不上,是因为钱佳从来不买彩票,就算天上掉馅饼也实在是砸不到她头上。

“是环三爷告诉我的。”

“环哥儿告诉你的,他做什么告诉你这些?”宝钗厉声问道,“快说。”

“姑娘别着急。没别人听见的。”莺儿微带了哭腔,“有一回去姨太太院里,姑娘让我自己玩去,我遇到了环三爷。他跟我玩蛐蛐,我捉不过他,他笑我,我就说他好好一爷们,不去上学只会玩蛐蛐,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一着急,就跟我说了这些。当时就我们俩,再没别人知道的。”

宝钗方才轻吁了口气,察觉自己额上有层薄汗,便拿出帕子擦了

——前些日宝钗无意中听到了王夫人跟薛姨妈的谈话,又一时误解,以为薛姨妈也是同意的,只是因为上头老太太有别的意思才不好办,便想了个法子暗示薛姨妈。谁知薛姨妈早上又说了那么一番话,虽没有道破,但也几近明示了。宝钗一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还有几分失落,这才出来暂避,谁知却又意外得知这事。

姨娘,姨娘看上去多么慈眉善目,谁知对着自己儿媳又是另一个样子,真真看不出来。宝玉是她儿子,兰儿难道不是她孙子?孙子上进又有什么不好的,偏要为了护一个不上进的儿子而拦着一个上进的孙子?

宝钗想起众人常说的宝玉惯于丫环间伏低做小最是好子,又说他喜与人调脂弄粉爱吃人嘴上的胭脂,还说宝玉最讨厌与男子打交道因为他们都是泥做的,如此种种,一时心内千回百转,心思莫辨。

宝钗收拾心情回了梨香院,但真到了母亲跟前还是觉得赧然,殊不知正是这份赧然才让心中忐忑的薛姨妈安了心。因察觉自作聪明而生出的赧然,总比因为心思落空而产生的失落要好。

宝钗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妈,我今儿又想着,那项圈还是不炸了吧。横竖我也不带在人前,便是颜色略有暗沉也没什么。”

薛姨妈看着略带几分不安宝钗,突然觉得心软了,到底宝钗也才十一岁,人前再端庄,其实也不过是个需要引导的小姑娘,自己既然成了薛姨妈,又哪里还能继续抱着“宝姐姐是万能的,宝姐姐抗摔抗打击无需费心”的想法呢。

“我的儿,不过几个银子的事,不值什么。你是我的孩子,我难道还能为着这个为难你?就好像这金项圈,一时颜色沉了,做娘的拿出去把它炸一炸,做女儿的不就又能带上黄澄澄的项圈了?”薛姨妈意有所指地说道,一边拉过宝钗摩挲着,这一动作竟是意外地熟练,大概是身体还带着惯。

“妈——”宝钗伏在母亲怀里,哽咽出声。这些日子,先是待选的事黄了,紧接着又是母亲昏厥了,以为母亲和姨妈安排了自己的亲事,又发觉只是自己的误会,事儿一桩一桩的,宝钗心中的弦一直未曾松过;且醒过来的母亲开始严格要求哥哥了,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她总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到了此时此刻,这种彷徨不确定终于没有了,宝钗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再变回母亲膝下的幼儿了。

“好孩子,不相干的,不怕。”薛姨妈继续摩挲着宝钗,嘴里只重复说着这几个词,慢慢等着怀中的身体平静下来,不再颤抖。

情绪激动时谁也没觉得怎么着,待得平静下来,宝钗便红了脸,急急收拾妆容去了,便是薛姨妈,也觉得刚才太温情了,十分不自在。但经历了这么一出,薛姨妈这个半路出家的到底有些做母亲的自觉了,待宝钗不再如前两日那般亲密不足,客气有余。如此种种,暂且不表,只说过了十余日,薛蟠打庄子上回来了。

薛姨妈原也没指望薛蟠能在那偏僻地方呆上就是几个月,见他早早回来也不失望,只是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因问薛蟠:“你先前信心满满只说这事就要与你了,必不让我和你妹妹失望,怎么这才几日便熬不住了。罢了,原是我没这命享儿孙福,你自去玩耍吧”

薛蟠忙道:“哪个说回来了就不去了。我只是想着好些日子没去学堂了,怕落下功课,先去读两天书,横竖那边诸事都安排妥当了,过个三五日再去也不妨的。”

薛姨妈不料薛蟠说出这话,待要骂他胡说,忽的又想起什么,便忍下了,又因要装慈母,便软语问了薛蟠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方才打发了他。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便同宝钗说道:“你哥哥向来不爱读书,他再要扯谎也犯不着拿这个说事,里面必有缘故。他不去学里便罢了,若去,还是着人去打听一下有什么古怪才好应变。”

薛蟠歇了一晚上,第二日果然早早去了学里。

薛姨妈听得来报,便要让新买的小厮永安去打听,宝钗见状道:“永安才来没几日,哪里做的了这事,便是做了,也必会留些首尾。若哥哥有什么也就罢了,若是没什么,倒让哥哥寒心。我有个主意,倒比这省事。”

宝钗将自己的主意细细分说了,薛姨妈点头应了。

这日晚间,薛姨妈便道昨日薛蟠到得晚,只吃了几个日常菜肴,今晚命厨下加了几个菜算是给他接风,又说伺候薛蟠的人也都辛苦了,赏了几个菜两壶酒与他们吃。

小厮永寿正吃菜喝酒,却见莺儿又端了两壶酒来,说是姑娘怕酒不够,又赏他们的。永寿便嬉笑着道:“怎么劳动姐姐亲自来。正好永福被他老娘叫去了,如今只得我一个了,这两壶酒算是便宜我了。”

莺儿笑骂道:“算你运气好。也是姑娘心好,要我说,你们成日跟着大爷,什么吃的喝的没有,便是今日,说是去学里,谁知道又去哪个酒楼吃香喝辣了,哪里短了这个?”

“我的好姐姐,我在那破疙瘩地方,哪里有好吃的?便是今天,大爷倒是吃饱喝足了,哪有我们的份?”永寿贼兮兮笑道。

“胡说。大爷手头向来散漫,有他吃的难道没你们喝的?少在这里装可怜,谁信你胡说八道,嘴里没一句真话。”

永寿已有了三分醉意,又见平日素来不搭理自己的莺儿今日格外耐心,一时不查,便道:“哪个胡说了?你知道大爷今日吃的什么,可不是酒菜……”

是夜,莺儿向着薛姨妈宝钗回道:“说是那学里有两个附学的哥儿,不知是哪家的亲戚,正经名字也没人叫,因他们长得好看,素日里大家都只叫他们‘香怜’‘玉爱’。前些日子大爷费了好些银钱,跟他们好上了,正是兴头上,偏大爷去了庄上,几日不见又怪想的,这才急乎乎回来,说是去学里,也不过是应个卯就带他俩个出去了。”

薛姨妈早只贾府学里有些个腌臜事,倒也不吃惊,只说宝钗听了莺儿一番话,早红了脸,斥责莺儿:“你听了人什么瞎话,这也是好拿来混说的?”

莺儿万分委屈,分辨说这都是永寿说的,她不过按吩咐办事。

薛姨妈打发了莺儿下去,方向宝钗叹道:“也是我没料到,按理说这些个事很不该污了你们女孩子的耳朵。你哥哥这边等我再问他,只有一遭,莺儿这丫头,虽说是听命行事她也算不得已,可你看她刚才那样,一番话说下来,毫不见脸红。知道的,说她年纪小懵懂不知事;不知道的,还当她司空见惯不以为耻,反而连累你的名声——身边大丫头这么个样子,当姑娘的又能好到哪去?你隔日好好教导教导她,与她分说明白了,不论是不懂事还是不懂礼,都得改过来。”

这却是薛姨妈的借题发挥,莺儿这个丫头,在书上那就是典型的不懂事:同宝玉说金玉说自家姑娘难得的好处,这或许是另有他人授意,但她同贾环玩耍吵架时的表现,却是怎么也不算一个好丫鬟的。薛姨妈今日让宝钗教导莺儿,一则针对的是莺儿自己,二则也是暗暗敲打宝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翌日,薛姨妈便叫了薛蟠来责问,因是查证属实了,薛蟠便只老老实实听训,心想不过被母亲念叨几句,不痛不痒也就完了,偏薛姨妈今日格外唠叨,絮絮叨叨责个没完

一时薛姨妈哭诉道:“你这个不懂事的,学堂里这么个清净地方,你还能做出这种混账事来,偏又是在亲戚家里,叫人家笑话。如今宝玉也去学里念书了,你这般行事,万一带坏了他,我如何有脸面对你们姨娘?她就宝玉一个哥儿,最是懂礼上进,偏偏叫我这个孽障儿子带坏了,我如何说得过去?”

薛蟠早已积了一肚子不耐烦,听到此处立时就发作起来:“凭他宝玉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碰到他就不得了了。他哪里要我去带坏,说什么上学,整日跟那个秦钟唧唧歪歪挤眉弄眼的,这是做什么呢?”

“你莫要胡说,自己不学好就要拉别人下水,打量别人都跟你一样呢?”

薛蟠最是个心直口快的,闻言便道:“谁胡说了?学里人人都知道,一个秦钟不算,连我那俩个香怜玉爱也想一起搭上,他无非就是比我长得清俊几分,跟我一样的行事,怎么他就是上进,到我这里就是孽障了?”

薛姨妈犹自不信:“你自己做下的丑事,我不过说你两句,你何苦非要扯上别人来垫背,说这些有的没的?”

薛蟠见母亲不信,越发急了:“妈既然不信我,索当没我这个儿子。宝玉千好万好的,可惜他也不姓薛,当不了妈的儿子。”说罢就抬脚要走。

宝钗原被薛姨妈留下内屋旁听,见二人闹成这样,少不了出来拉住薛蟠:“哥这是做什么?有很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这般闹,再把妈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哪个闹了?我做的事我承认,妈说我我也听了,何必处处拿个宝玉来比我?”

如此种种,不过是薛姨妈一计。前番薛姨妈刚贬了宝玉,偏生过了两日宝玉便跟宁府里秦钟结伴上学去了,倒让荣府里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宝玉屋里的丫鬟都喜出望外,个个只当宝玉从此要蟾折桂飞黄腾达了。薛姨妈明知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无法跟宝钗明说,又怕让宝钗那些小心思死灰复燃。正急得没法子,偏生薛蟠回来了,又急着要去学里。薛姨妈立时回想起了学里那些事,于是定下计策,扬宝玉抑薛蟠,激起薛蟠的急子来,借他之口将诸事分说清楚。

目的既已达到,薛姨妈便哭道:“哪里是我要那宝玉来比你?这府里谁不这么比着,只说我生的儿子没用,人人都只叫薛大傻子。我不过说你一回你就受不了,我被别人说了多少回,我朝谁闹去?”

薛蟠听母亲受了委屈,登时恼道:“谁说了?妈说给我听,我找他算账去。”

“你自己做得,还不许别人说了?你便是禁了不让人说,还能不让人想?横竖是我命苦,老爷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偏儿子又不成器,活该被别人看轻。”薛姨妈继续哭道,“况且这又是在亲戚家里,你找谁说去?你这么一闹腾,我们还怎么住这里?”

薛蟠闻言便道:“那就搬走!我们自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何苦在这里受人气。”

薛姨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原担心薛蟠因着这许多狐朋狗友不舍得离开,到时还得花功夫劝服他,今日凑巧,便趁机继续发挥了一下,话赶话让薛蟠提出了搬家的主意。

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多了,薛姨妈假意思索片刻,同意了薛蟠的提议,于是三人坐了下来,开始商量细节——当然,二比一的情况下,其实这也就是一个形式,无非就是将薛姨妈母女早已商量完毕的事拿到台面上,在讨论过程中诱导一下薛蟠,然后这事就变成了薛蟠主导,薛姨妈母女附议的了。

就这样,薛蟠以为自己提出了搬家这一大主意,得到了家人的一致同意,并且自己还再接再厉,已薛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决定了其中各项事宜。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