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薛蟠出行也算件大事,就算不用广而告之摆宴践行,也得选两个能干的小厮并管事的随行,否则薛蟠自己还不知能成什么事。所以到了第三日早上薛蟠一行方才出发。

打发走了薛蟠,薛姨妈同女儿宝钗说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原以为你姨父素来严厉,多少能约束着你哥哥,没想到他反添了许多同好。如今只好让他离了这繁华处,便是不能修身养,总归也能清净几个月。”

“妈且宽心。要我说,这府里大了点,外头旁支族人又多又管不过来,难免有些个不成器的看哥哥手上大方,便勾着他玩耍,倒让哥哥越发没个正经。如今哥哥离了这里,说不得这番回来就改好了呢。”宝钗软语道。

“总归也是你哥哥名声在外,自己不争气,不然人家怎么就找上他?偏他充了冤大头还不知道。”说着薛姨妈便把自己打算搬家移居之事说了。

宝钗乍一听闻,倒先楞住了,似是十分吃惊,好一会方才说道:“论理,这府里只是亲戚,长住的确不合适。只是哥哥如今还小,又不大理事,我们若搬了出去,只怕是独木难支,且姨妈这里又没别的说的,咱们不如再过些时日,好歹等哥哥将将能支撑门户,此为其一。其二,当初我们也是有缘故才住的这里,如今虽说事不成了,但这般着急搬出去,别人不说我们不愿过多麻烦亲戚,只当我们无利不起早,有事才上门,反而不美。这也是女儿的糊涂想法,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这个道理薛姨妈自然明白,无非是靠着大树好乘凉,且贾府这棵树暂时还稳妥得很,只是薛姨妈自有必搬的理由:“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自然不是明日就搬,好歹过了冬天,来年慢慢再打算吧。这里终归姓贾不姓薛,你哥哥不能在这里娶妻,你也不能在这里嫁人。”

宝钗难得的脸红了,嗔道:“搬便搬了,妈做什么拿我取笑?”

宝钗又坐了一会,方才开口:“妈之前给我的一匣子花,我也不爱戴,白放着可惜了,不如我拿了去分送给姐妹们,正好也给老太太姨妈请个安。”宝钗素日不爱花粉妆扮,这匣子花当初还是薛姨妈特意留着,预备她进用的,无论是自己戴还是送人都是极好的——现如今自然是用不着了。

薛姨妈心中一动:“你拿来我瞧瞧。”

宝钗应了,亲自到自己屋内捧出一个致的小匣子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满满放着各色纱花,总共六色十二支。薛姨妈瞧了瞧便道:“也好,你便拿了去吧。这里头偏巧有两对素色的,送与你珠大嫂子并林妹妹正好。”

宝钗听得这话,便知母亲意思是六对花,送与贾府三个姐妹两个嫂子并林妹妹,正好一人一对。自己当初想的是送两对给凤姐,倒把珠大嫂子给落下了,确实是礼数上有所疏漏。宝钗自省一番,便携了花告辞而去。

宝钗先便到了贾母院中,请过安问过好,又代母亲问了好,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贾母便道让宝钗只管找姐妹们顽去,不必陪自己这个老太婆。宝钗又客气了几句,方来到后院林黛玉房内。

彼时宝玉也在黛玉房内,两人对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只贡瓶,瓶内了一大支梅花,两人正在那数花瓣。三人厮见完毕,宝钗指着梅花问:“林妹妹这是在做什么?我瞧着这花是绢的,枝干倒是真的。只是这时节,真花都已有了,妹妹要赏梅只管看去,怎么俩人倒对着假花看?”

黛玉还未答话,便有宝玉抢道:“宝姐姐不知道,这里头还有个缘故。去年东府赏梅宴,林妹妹病了未曾去,我便折了这支梅花送与妹妹瞧。当时林妹妹只说梅花易谢,只怕没几日就花谢去徒留枯枝了。谁知道她今年想了这么一妙主意。”

宝玉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指着梅花:“宝姐姐仔细瞧瞧,林妹妹修整了这枝干,如今上头刚好九枝杈,每枝杈上又个九个花骨朵儿。等到了冬至,每过一日,便将这一朵花顶上的线挑了,一朵梅花就盛开了。等这八十一朵梅花都开了,这冬天也就过去了。可不比那普通的九九数寒图又好看又好玩?”

宝钗闻言,数了一数,果真是这般,不由点头道:“到底是林妹妹心思巧,这也能想得出来,倒偏了宝兄弟的梅枝,竟得岁岁年年花相伴。”

“宝姐姐谬赞了,我不过是比别人多些时间,打发日子罢了。”黛玉笑着说了,又指宝玉,“偏他什么都要拿出来献宝,也不怕人笑话。”

“我今天倒是来的不巧了。”宝钗说着,从丫鬟莺儿手中接过锦匣,“这是我家里得的一宗东西,说是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你们也知道,我素来不爱戴花儿粉儿的,白放着反而糟蹋东西,今日拿来本来是要送给姐妹们戴的。偏巧见了林妹妹的手艺,梅花都做得格外巧,这么看来,这花倒不值什么了。只是我既然带过来了,别没有带回去的道理。林妹妹别嫌弃,看看喜欢哪对,好歹也能留下赏人。”

“我不过是自己顽的,哪里跟里头的手艺相比,偏宝姐姐还来打趣我。”黛玉说着看了一眼匣子,“别人都还不曾挑呢,我哪里好占先?”

“林妹妹也太多心了。你是客,自然该先挑,这有什么错的。”宝玉道。

“偏你拿宝姐姐家的东西做人情。若是你的花,我先挑了也就挑了。可这是宝姐姐的花,我对宝姐姐来说是客,二姐姐她们难道就不是客了?借花献佛,也不怕难为情。”又问宝钗,“宝姐姐你来评评理,我说的对是不对?”

“你说的对不对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自比为佛,”宝钗学了方才黛玉的腔调,笑道,“——也不怕难为情。”

黛玉不想方才失口,打趣人不成反被打趣,不由拿了帕子握脸:“宝姐姐也欺负我,我不依。”说着作势要起身回内屋。

宝钗忙拉住她:“颦儿回来,我不笑就是了,你要真恼了那就没意思了。你好歹看我的面上,先把花挑了。你只管先挑,不过就是个小玩意,你先挑了又如何?再说了,我又不是那跑腿的奴才,非得排个顺序一二三地挨个送。”说着又把匣子推过去。

黛玉方要伸手,又问:“这都是要送给谁的?”

宝钗一一说了。

黛玉于是拣了一对浅粉色的:“这就很好了,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看得分明,黛玉最初视线是定在了另一对淡青纱花上的,听得还有寡婶李纨的一对,她方才改拿了粉的,为的就是好把更合适的淡青色留给李纨。宝钗心内感慨着黛玉的心思细腻,抬头又见宝玉凑近黛玉身边要去看花,却被后者笑着推开了。再看了桌上那真枝假花的梅花,宝钗心内微微叹了一口气,面上仍是带着微笑,起身告辞。

出了贾母院子,宝钗便命莺儿捧了花匣先去凤姐处送花,回头再来找王夫人院里找自己。

从贾母院里到王夫人院里,这条路宝钗几乎每日都要走一遍,是极熟的。她心里想着事,脚下也不耽误,须臾便到了王夫人院里。不过又是请安奉承那套事,宝钗最是熟稔,不消费事。等到莺儿回来,宝钗将剩下的花送与三春并李纨,让她们自行挑选,极是便宜——三春皆在王夫人房后的抱厦内居住,白日里又都有李纨伴着。

宝钗回到梨香院时,薛姨妈正看账本,宝钗将这一行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又特特将黛玉房内之事详细描述了。

宝钗说毕,薛姨妈只笑着应了一句:“你林妹妹素有巧思,难为她想了这么一个巧宗儿。”

宝钗又道:“林妹妹灵巧聪慧,怪不得老太太这般喜爱她,只跟宝兄弟一样,连三个亲孙女儿也都靠后了。不久前老太太不是还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便只留宝兄弟和林妹妹二人在身边解闷,可见得老太太心里将孙子外孙女是同等看待的。”

现在是同等看待,关键时刻只怕外孙女还得靠后站呢。薛姨妈这般想着,嘴上却只说道:“林丫头幼年失祜,老太太自然多花几分心思。”

宝钗听得这番不咸不淡的答话,低头思了一会,解了外褂的排扣,摘下内里带着的金璎珞圈,托在手上道:“妈看看我这项圈,颜色有些旧了,什么时候该炸一炸去了。”

薛姨妈接过来看,分明是一个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圈,连带下头挂的金锁片也是金黄的,她只当自己没见识,心中呐喊了一声这官二代富二代们过的都是什么腐败日子,这么亮的金子,却被最是朴素的宝钗说“旧了”,面上只不显:“也好,明日找个可靠的媳妇子拿出去炸炸吧。”

宝钗又立了一会儿,终究无话,回了自己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