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病倒之时,贾府各处皆打发了人来问候,如今钱佳醒来,便遣人去贾府老太太处报信,只说自己已无大碍,等大好了再来陪老太太说话。

王夫人到底是薛姨妈姐姐,情分自然与别人不同,这日午后,王夫人得了闲便亲自来看望妹妹。

两人闲话几句,王夫人便对随行的丫鬟金钏道:“我们姐俩说说话,你自己玩耍吧。”

钱佳见状,心知王夫人必有话要说,便吩咐丫鬟同喜带着金钏等下去吃果子。金钏不敢托大,只让同喜自己歇息,自己则在院外跟一守门的小丫头闲磨牙。

这厢王夫人拉了薛姨妈手,说道:“我也知道妹妹的心事。宝丫头自然是个好的,又懂事又能干,我见了恨不得这就是我自己女儿。你也知道,我虽有一个女儿,可惜在那个地方,多少年了,别说见面,连个音讯也是难得的。细想起来,若非当初,我宁愿留着元儿在我跟前,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如今这般年纪恐怕我都能抱外孙了。咱们姐妹说句私房话,这难道不比着里头伺候人强个百倍?”

钱佳实在不惯跟一个陌生人这般亲近,只得抽出手来拍拍王夫人手背以做安慰:“姐姐不必过于忧心,大姑娘元月初一这般好的生辰,必是有后福的。”

王夫人点头应了,又说:“且不说这个有的没的,如今宝丫头能在妹妹眼跟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宝丫头这般人品,就是我也是爱得不行,将来必能说个好人家。到时候婆婆疼爱,夫婿上进,便是诰命,也是不难的。”

“承姐姐吉言。只是姻缘天注定,宝丫头也还小,慢慢看吧。”

“宝丫头过年就十二了,也不早了,妹妹还是得早做打算得好。这年月,找个人家容易,找个好人家可不容易。又要侯门贵府家境好,又要夫婿长相周正人品好,还得婆婆小姑子还有妯娌都好相处,可不容易。”王夫人说完这番话,顿了顿,见薛姨妈不接口,只得继续说道,

“你可别小看了最后一条。你当初是个有福的,可你看看我,哪里不是一样样熬出来的?小姑子金尊玉贵的,又是娇客,一个不好她就在婆婆丈夫处给你穿小鞋,他们哪管是非,总是听自己女儿妹妹的;妯娌若是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进门又比你早,婆婆处也更讨喜,处处总压你一头;婆婆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亲上加亲,不然哪个婆婆不把媳妇当对手?你瞧瞧我,孙子都有了,还不照样得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小姑子好容易出了门,偏偏如今又回来了一个小的,老太太又疼成那样。要我说,她哪里比得上宝丫头贞静文雅?”

王夫人又停了下来,钱佳只得谦虚:“姐姐自然是看自家人好,宝丫头哪里当得起这般夸奖?”

大户人家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偏偏这个妹妹总也不搭腔,心内不满,终究只能把话摊开了说:“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要我说,我是极喜欢宝丫头的,恨不得将她长长久久留在眼前。只是姑娘大了,将来总是要出门子的,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能得了她这么好的儿媳。”

钱佳犹自懵懂:“那是姐姐看得起她。只是薛家虽然沾了个“皇”字,但终究是商户,我只怕人家嫌弃这点。”

“这有什么,世人都讲究嫁女儿高攀三分,娶媳妇低就三分。况且宝丫头这般人品,便是嫁到公侯之家,也算不得高攀,只要找个熟悉宝丫头知道她好处的人家不就行了?”

王夫人这般言语,钱佳才忽然开窍,这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莫非是指着金玉良缘?反应过来的钱佳恨不得给自己一板砖,自己还是个知剧情开外挂的呢,居然非得要对方把话明白说到这份上,太傻了。

话说回来,现在不是给自己板砖的时候,而是如何应付王夫人——钱佳自然是不愿意成就金玉良缘的,一则前头还有木石前盟,二则谁不知道你这玉是要出家的呢。但眼下还不是得罪王夫人的时候,自己初来乍到,还没把薛家家当整明白呢,不能这么快把话说死了。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知道这是姐姐一番好意,照顾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是,妹妹这还有一番话。说句不中听的,老太太平日里是个什么意思,我也能猜着三分,这事怕也不容易。再有就是,大家都知道宝丫头上京所为何事,如今闹成这样,说出去也是没脸。要依我的意思,只好盼着过个一年半载,时间一长,等大家淡忘了这一阵再议别的。”

钱佳分明瞧到王夫人脸色微变,但后者仍然挤出三分微笑,说道:“妹妹说的不无道理。我今日来,也就是这么一说,彼此心里也都有个数。日后行动间,大家也好往一处使劲的。”

钱佳虽然初来乍到,到好歹也看了不少古代文,虽然不伦不类,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古代说亲,不管双方门第相差如何,只有男方主动的,女方得把姿态端高了才是尊贵。王夫人这话,钱佳不好接口,于是开始抹眼泪:“我就知道姐姐惦着我,也幸好有姐姐在。不瞒姐姐说,我这心里苦啊。年纪轻轻,蟠儿他爹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虽然有一双儿女,可是偏偏,这个儿子从来都不让我省心,我是唯恐他一个大错就把薛家给搭进去了;女儿虽然懂事,可惜跟我一样,是个命苦的。都说儿女一身债,到了今日,我都不知道该庆幸有儿女傍身,还是宁可他们从未出生,这样我就跟了老爷去了,两眼一闭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再不然,说不得我命里劳苦,当初就不该嫁人。只是那样就辜负了老爷太太,他们是好心才替我挑的薛家,总是以为我能到那里享福的,谁知道是个短命的……”

钱佳继承了薛姨妈本尊的记忆,只不过这记忆是触发式的,比如她之前见到王夫人,就自然而然地知道当初薛姨妈是庶女,王夫人是嫡女,虽然后来薛姨妈也被记在了正室夫人名下,对外只说她是王夫人一母同胞的妹妹,但到底姐妹俩在闺中的时候也各有不少小心思。于是哭啊哭,话题就转到了此处,如此王夫人倒是不便再接口了。当然,钱佳也是见好就收,哭诉到这里便只抹眼泪不说话了,因为再说下去,说不得又要得罪人了。

钱佳哭够了,便告罪要收拾妆容,先自己抹了眼泪,然后叫丫鬟打水来洗脸上妆。王夫人自然也只能安慰两句,顺势告辞。

钱佳自然知道,拖延只是暂时的,问题终归还是得解决的。她不可能答应王夫人所说,那么拒绝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呢?或许不会多严重,顶多王夫人责怪薛家不识抬举,然后冷了心思而已。但这样一来,自家怎么也没脸再在贾府住下去了,搬家势在必行。

那么,该搬去哪里呢?

薛家在京都也有祖宅,只是多年未住,破落得不成样了,单是修葺便是项大工程。且那是薛家之祖紫薇舍人置办下的,当时正是薛家鼎盛之际,人口繁多,宅子自然也大得很。薛家如今正经只有三个主子,住进去怕是人少屋大,撑不起场面不说,平白还得添进许多花销——若是个有志向弘扬家业的也就罢了,偏如今薛家当家的是个不知进取的薛大傻子,做主的是只想吃老本混日子的钱佳。

钱佳一番思索,倒想到了一处合适的居所。那时一座四进的宅子,虽然略小些,但足够薛家住了,修整起来也方便。说起来,这还是薛蟠祖父当年从友人处买的,据说该友人心气儿颇高,虽然落难,却不愿白受人恩惠,以祖屋做抵方才肯收薛蟠祖父的银子,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友人一病而去,连个后人也没留下,更别提赎回祖屋了。那友人家中世代文人,祖屋所在周边也多是古玩书铺,文雅得很,甚少嫖赌之所,或许能略“孟母三迁”的效用。且宅子地处城北,离宁荣二府着实有些距离,若能顺便给薛蟠会旧日狐朋狗友添点麻烦,那便再好不过了。

至于搬家时间,但如今已经入冬,若是立时提出搬家,怕是赶不及年前完成,不如等过完年再着手这事,想必也不会耽误事。既这样,不如趁着有时间,先进行一下薛蟠改造计划吧,随便有无效果,就当是尝试吧。

这日晚间,钱佳便说自己在近郊有个陪嫁的田庄,这么些年了也未曾去过,如今不知是何状况,想让儿子过。

“妈放心,这么点事我马上就给您办了。”薛蟠拍着脯保证。

“你也别说大话。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足不出户,但也知道,这田庄离金陵远,自我出嫁到现在,每三年才打发一个管事去交接收益,平日里全凭庄头做主。这天高皇帝远,庄头自然没少做欺上瞒下的事,连带打发去的管事怕也不干净。我如今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差不离就行了。”钱佳道,“我让你去,首要的是保证庄子里别有杂税盘剥等违法乱纪之事,别我们主家慈善减低了征收,好处被下面人拿了不说,反而还逼税闹出官司来;第二是将账面整理干净了,用盈余收拾出一座小宅院来,来年春天我也好带着你妹妹过去散心;第三是因为如今你也大了,薛家总是要靠你掌舵的,这算是给你找个正经事,总比每日走马斗惹事生非的好。”

薛蟠听得母亲如此说,且他如今正是后悔的时候,哪里还有不应的,当下说自己明日就出发。

钱佳又是一番细细嘱咐,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用没用的。

宝钗候得母兄二人说完,方才开口:“只是如今天也凉了,哥哥这番一去好几月,不如我先帮他去收拾衣物?”

钱佳心中不在意薛蟠,自然没想到此节,此刻见宝钗乖巧,甚至欣慰,便点头让她去了。

薛蟠宝钗皆告辞离去,钱佳心中感慨,这算不算她正式走马上任呢?从此便只当自己是薛姨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