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出尘拧了拧眉,大步跟了上去。

回头看看那人,却是凝神盯着自己,目光恍惚,满池荷花在他身后随风轻摇着,风卷起他的衣角,衣袂翻飞间,他脸上麻木冷漠的神情似是一瞬间裂开了一道细微的伤口,迷惑的眼神,让重华的心一紧,只是苦笑着,任凭那探究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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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了。

皇帝身子剧烈的抖着,忽的揪着权清流胸前的衣裳,埋头在他肩窝里,哆嗦着喃喃道:“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这样对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即使我死了,也不在乎?……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我转过头,靠着他坐好,轻叹一声,闭着眼。飞奔的马颠地身上四下都痛的很,胃里翻江倒海,额上冷汗直冒,昏昏沉沉之际,听得宁出尘在耳边低声道:“到了。”说着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

心下一愣,拿起桌上镇纸压着的一封信,我所熟悉的隽秀小字,却是权清流送给我的“礼物”,一直关在皇上猎场上的那只传说中的上古珍兽,一只名为“山鬼”的赤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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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边还不用我们担心,皇上……还不是他二人的对手……”他揽着我的腰让我靠在他胸前,淡淡的道。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目前还不能抽身,皇上和摄政王怕是还要纠缠上一段时日,不过无论他们那方赢了,我们这边都不好处理。现在看来还是要保存实力,静观其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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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的斜靠在榻上,疲惫的看着窗边的那一株高树,却已是枝叶萧条,好不寂寥。那仅存的几许枯叶,在高枝上,瑟瑟的发着抖,颤颤巍巍,一个不小心,便从那悬崖顶上,打着飘儿悠悠的落到了地上。

“事关我爹爹和宁氏一门,也赌上了整个玉晟,出不得任何纰漏的。”轻叹一声,任他牵了我的手,朝那不知在何方的刑室去了。

我了然一笑,他不妨碍我便达到了我的目的。这是个聪明人,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是这种人亦不能信任罢。不过,听到他是佟水情的大哥的时候,也着实吓了我一跳,看来皇帝突然对宁氏下手,又软禁了老皇帝,这其中也有佟氏的推波助澜罢。眼前模糊的想起佟世川那张精瘦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跟错了主子,实在不如他儿子看的透彻。

他身子一颤,我抬起头,看着那舞琤,迎着她满是嘲讽的视线,淡淡的道:“让公主失望了。只是公主这样对我爹爹,却是何意?”

我讽刺的一笑,闭着眼。越是强硬,越是脆弱,这样的你,即使盛气凌人,十足,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人。

话都梗在喉头,哽咽的说不出来,不,我不能再看着任何人为了我死在我面前,绝对不能!即使我死,也不要再经历一次那般痛楚,绝对不要!

他扯了扯被子,将我裹得紧些了,沉声说道:“我身边也不是那么安全,暂时要先避一阵子,而且……”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绕起我散在枕上的一缕长发,眉头紧了紧,“能治得好你的那人,大概也只有权清流能请的动罢。如果是我,怕是连面都见不到……”

他沉默着,马车依旧在黑暗中急速飞驰,哒哒的马蹄声尖锐的划破这黎明前的沉寂。我心下不安,正欲追问,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朝我们的方向靠近。心头微颤,一把捉住权清流的衣襟,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宁出尘追来了?你方才说骗我,是什么意思?”

朦朦胧胧间有人将我从那马车上抱出来,我想要睁开眼,无奈昏沉的厉害,身子乏的似是失了知觉,只得任他抱着,进了那客栈。

我狼狈的放开他,看着他清秀的脸,阳光从窗口溜进来,似是回到了六年前初见时候,他的眼神清澈,即使满手血污,即使杀人无数,仍圣洁如当初。

他忽的起身,急急的朝那门外掠去,脚步有些凌乱,头发散了,眼前有些模糊,心似是被填满了,却又似是更空了。

……

空气中有极为清淡的香气沉沉浮浮,头渐渐的有些昏昏沉沉,眼皮重的睁不开,恍然想到竟然已经两天两夜不曾睡过。这会虽是极力要保持清醒,却抵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睡意,迷迷糊糊的靠着床头睡了。

我毁了他。

一路上安静,我浑身脱了力,听风揽着我的腰策马狂奔,我闭了眼,心下疲累。听风他定是有预感了,两人都不说话,连从身边狂扫而过的风都带着压抑的气息。开始有豆大的雨滴砸到脸上,木木的微痛,夹着狂风,是夏日里暴雨一贯的狂躁。

山风穿林而过,似是呜咽。我将那深陷在阮姨心脏里的匕首用力拔了出来,微温的血溅了我一身。在身上仔细的擦净了匕首上的血,头也不抬的淡淡而道:“权公子好戏也看尽了,可还满意否?”

院里的修竹将那阴霾的天空遮蔽起来,露出一角晦暗的天空,几朵灰色的云朵在竹梢随风变幻,张牙舞爪的狰狞,让人喘不过来气。

在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里,却是一下子便找到了那人的身影,立在高处,被一群士兵打扮的人围在中间,衣袂翻飞,面色冰冷的厮杀着,身上的白色衣衫被污血染得一片黑沉,看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我脸一红,轻咳一声,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到梅未申惊愕的表情,他一脸怪异,忽的放声大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重华山庄庄主,竟做这等父子相奸的龌龊事,真真是笑死人了……”

夏日晌午的阳光还未着上那分炙热,却已失了清晨的丝丝凉意,闷闷的,窗外的杉树上知了懒洋洋的叫着,几缕阳光透过杉树密密细细的叶子偷偷的溜进屋子。第一眼看到那床榻上额上包着红帕子的清秀女子,我便愣住了。

“可知道那人是谁了?”

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和慌乱,我摇头苦笑,只是看着地上被竹叶剪碎的斑驳光影发呆。何时我竟也这般踌躇犹疑了呢?无心无情,无欲无求,我竟是真的是那样的人么?

下意识的用袖子去擦,褐色的麻布衣料上暗红的一片,竟是吐血了。

十岁时我被法国街头的流氓揍得差点死掉,我没有求人;十二岁时病的要死,我没有求人;十四岁时惹了当地的黑社会被追杀,我没有求人;十六岁爷爷为了逼着我接管他的“事业”,让国叔好好“管教”我,一个月里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我没有求人。

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宁出尘抱着那人,坐在雪地中,风打着旋儿裹起雪花,在两人周围无声的飘荡着。一直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怀中之人的宁出尘忽的心猛地一跳,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怀中之人慢慢的睁开眼。

四周似是越来越吵,到处是人震天动地的喊声,他还在抱着我飞驰着,似是察觉到我情况不好,他低下头,捋了捋我额前的发,道:“坚持住,只有你能救肇(zhao,四声去)骅(hua,二声阳),不会有事的,别怕。”

他说的隐晦不明,我却听了出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平日里在我面前的小皇帝无拘无束、天真无邪,这个却阴翳狡猾、城府颇深,倒像是一个人的两个极端。

“是。”

眉头微皱,总觉得,有个地方出了错,似是很重要……心底怅怅的,披了件狐裘斜靠在软榻上垂头沉思,却总也找不出那隐隐约约的一点。

我问他,你就姓重吗?好奇怪的姓。

果然,白色的月光下,那人正趴在桌上拿着一根竹棍逗着一只全身雪白的小兽,邪魅俊逸的脸上此刻满是不耐,却似没看到他一般眼皮抬也不抬。

宁出尘看了逐月一眼,眉头轻蹙,脸色暗了几分,逐月识趣的闭了口。宁出尘挥挥手,将那逐月赶了出去。

“你等一下。”

“以后,不准用那种声音对别人说话,也不准对别人那样笑……”

我拧紧了眉,一言不发,悠悠的看了小叶子一眼,转身走到柜子前,翻找起来。待我找到那伤药,却见小叶子竟红了眼睛,低着头无声的流泪。

我心中暗赞一声,却无意间看到宁出尘正皱着眉看着我深思,朝他轻轻一笑,便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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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着不语,我亦懒得说话,鼻尖上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却是那人身上的,分外清爽,让人安心。

一惊过后,便很快冷静下来,淡淡一笑,“父亲谬赞了。”

这二楼果然比一楼清静许多,也素雅许多。坐的也多是看上去颇有钱也有地位的人物,并没有人大声喧哗。不过如果做成包厢形式的话应该会更好。

重华闻言不禁莞尔,摸了摸他脑门儿,笑道:“叫我爹爹就好了。爹爹不冷,梓潼好好儿的穿着自己的衣服罢。夏阳莫要走丢了,咱们到前面人多热闹的地方去看看。”

一路领着两个小娃儿,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热乎乎的元宵,便朝着街市中心慢慢的踱去了。两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孩子兴奋地手足舞蹈,大眼睛骨碌转个不停,摸摸这个,瞅瞅那个,看什么都新奇。

重华只好和抱琴两人一手拽着一个,这样多的人,一旦走丢了,可就麻烦了。

穿着棉袍,在人海中走着,鼎沸的人声,古老的街道,让重华觉得,那曾经生活过的时空,变得比那夜空还要远。

来到这里,已经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电视电脑空调汽车的生活,却还是无法遗忘那些个深深烙进骨血里的人和事。

只有当像如今这样走在街上,他才会有些真实感,活在这个时空里。在那个人身边。

“爹爹,前面有花灯呢……”梓潼早已忘记了之前与这个爹爹的生疏,兴奋地扬着笑脸看着重华,撒娇似的摇着他的手。一旁夏阳撅着小嘴,显然是不满重华抢了他的小朋友的注意力。

重华轻笑着,弯腰将梓潼抱在怀里,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走吧,爹爹带你过去看看。抱琴,看好夏阳,莫要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