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英明明晓得草兰子与建华已经疯得不得了,可是,却没有见到草兰子有动静,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马红英不捏着两把汗才怪。后来,建华去了,她只要捏着一把汗了,晓得周建华太疯了,烊住了,那就不能搁得住,种子没能着床,只是在地衣上,冒不出芽来了。没用。又庆幸好在没有动静,要不的话更麻烦,那边人去了,可是却把个种子留下来,真要是那样的话,周家说不定要草兰子把个人生下来。那非得把草兰子害惨了,没有过门却要拖个遗腹子,那怎么说呢?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呀!

草兰子横下一条心,动作上也大了许多,拽着金学民与马红英,走过大桥口,去到河东方德麟家,一进门,卟,朝向卢素素跪了下来。那边五四看草兰子走了,晓得有事情,连忙赶过来,看见草兰子跪下来了,二话不说,也对着母亲跪下来。

五四一点也不紧张。明明晓得金学民两口子可能就听着哩,但是五四就是胆大,他敢。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草兰子的衣服全都扒了。

德麟觉得金学民这番话倒是非常体己,于是点了点头。

这说哪里话?马上都一家人了。不是一家人的时候,我们金家与你们姜家也没有分过彼此。再说,我希望五四将来到我们家,那当然就得我们出这份彩礼与礼金了。

金学民把一张有红头子的上级通知放到方德麟面前,接着将一张表格发到方德麟手上,让方德麟填好,报大队。就当场填吧!填好了,我们通知大部党?支?部所有成员来开个会,就在这里讨论一下,到时你和五四还得回避一下,我们商量之后,还要立即发给公社。五四看来要做大事了,要成为蒲塘里最有出息的兵了。德麟,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要支持五四的工作。

五四人呢?

五四要发通知,让团支书方国强和姜晓桐过来。过来陪草兰子打牌。这次还得来真的,赌!

晚饭的时候,金学民将这样的想法对五四说了出来:五四,退伍回来,做支书吧!我让你!我实在不想干了!你快回来!要快!

方五四做梦也没有想到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遇上了这样的事。他晓得建华去世的事,父亲和庄上几个与他保持通信关系的朋友都告诉了他这件事。可是他没有想到草兰子与建华定亲的事,虽然蒲塘里最漂亮的丫头子与最英俊的小伙儿周建华成亲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不能想象的是后面有了这许多事,一场还没有圆房的婚姻就把建华给送掉了?五四心疼,周建华是他的干弟弟,草兰子呢?唉,草兰子,个最漂亮的丫头子,在五四心里也来来回回过千遍万遍了。谁不巴望着这样的丫头子做婆娘呢?不过,五四在当兵前,哪里敢想呢?家里有个儿荒年等着,想要找这样的丫头子做老婆,真是头钻在被窝里想屁吃吧!

二有禄说着说着,哭了。

一心召请,怀耽十月,坐草三朝,初欣鸾凤和鸣,次望熊罴叶梦。奉恭欲唱,吉凶只在片时;璋瓦未分,母子皆归长夜。呜呼!花正开时遭急雨,月当明处覆乌云!如是血湖产难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周建华六七那天,蒲塘里破了一次戒,和尚们来放了焰口。乖乖,差不多都快十年了,蒲塘里没有人敢放焰口。现在周家放了。

想到这里,草兰子禁不住大放悲声。

再说周建华那天昏过去一次,医院里回来时,虽然说起来也没有多大的事,但医生反复关照,要好好照顾,好好加强营养。不能再着凉了。草兰子心里怨父亲,不该把建华做这么重的事,一边又心里有鬼,深怕是在场上做那件事拉下来的病,所以,照顾周建华时特别殷勤,特别心细。周建华也就非常快乐地在草兰子这里歇伏,家里没人的时候,便抱抱草兰子,与草兰子亲热亲热。

可是,忽然又酸酸的了,怎么能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女人?

不知道是哪个男生讲了一句这样的话,女生们这个时候什么也不怕了,马上揪住了那个男生的耳朵,叫你讲脏话,叫你讲脏话。看你姑奶奶们今天不活剥了你的皮。

周建华跟夏应泉,一般情况下总是要较劲的。夏应泉二胡拉得好,周建华拉得也不差。夏应泉和周建华唱戏的时候经常演对手戏,你演郭建光,我就演刁得一,你演李玉和,我就演鸠山,你演洪常青,我就演南霸天。批林批孔中,两人还是唱对手戏,周建华演林?彪,夏应泉演孔?老?二。周建华演得活灵活现,真把个演活了,可是,夏应泉更叫绝,他到水廓庄看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回来就有了章程,不但把孔?老?二演活了,甚至后来蒲塘里不再喊他夏应泉,只叫他孔?老?二。孔?老?二孔?老?二的,一直喊着。后来,夏应泉做了公办教师,学生背后要骂他的话,还是骂他孔?老?二。夏应泉也就是个家庭成份不硬,可是,除了这一点,夏应泉其实跟周建华也差不多了。周建华这点数太晓得了。所以,一看夏应泉开始钻研学问,便也开始复习高中的课程了。不管怎么说,学问总是有用的。有学问总不会吃种田的饭。学习董加耕,学习刁三九,可是谁能保证他周建华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这些都是要靠别人的事,可是,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老婆也靠不住。有了漂亮丫头子做老婆,可是,草兰子也不能当饭吃。再说,人如果有出息,找什么样的好老婆找不到呢?我不相信天下就一个草兰子漂亮。你现在一个高中生,如果到时候弄不过夏应泉这个初中毕业生,这人就丢得大了。

说实话,这些土不拉叽的婆娘们,看见周建华一副洋学生的样子,未尝不是想尝尝鲜。只是不敢。所以,她们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快活。真要动手动脚的,她们没这个胆子,队长晓得了,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不过,她们终于有一次得手了,几个婆娘悄悄地商量好了,先开始不动声色,埋头翻草,待翻到周建华身边,猛地把叉子一撂,一把将周建华手里的叉子夺了,摔得老远,那边将珍罗子架了过来,接着把周建华与珍罗子撂在了一起,立即全体上阵,不断用稻草把他们埋起来,然后一齐在旁边吼道,周建华,姜珍罗,姜珍罗,周建华,两个好上了,两个粘在一起了,两个做夫妻做人家了。周建华和姜珍罗被这意外搞晕了头,第一个反应是不能碰到人家,第二个反应是把身上的草掀掉。可是,哪里能够如愿,他们不断地触碰到对方。一触碰到对方的身体,立即像被烫了一下地缩回去,身上的草越来越多,这边刚刚掀掉,那边更多的稻草又来了,两人埋在草里,想大声喊,草星子又直往嘴里钻。夏天的场上,稻草是太多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两个人挣不脱,手忙脚乱,越缠越拆不开,终于靠到了一起,抱到了一起。妇女们在旁边拍着手大笑,有的笑得弯了腰,有的笑得往上直跳。高兴。这多高兴啊!可是,很快,妇女们不高兴了,她们听到了嘤嘤的哭声。是珍罗子在哭,伤心地哭,是真哭,一点没有假的意思。于是,连忙替他们把身上的草掀掉,一边哄珍罗子别哭,不哭,莫哭。弄得玩的,开的玩笑。可是珍罗子哭得更欢了。周建华成了个红脸关公,非常没趣地离开了女人的堆子。

这就是访亲了。其实,草兰子访也没有访,看也没有看。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两家,底子一清二楚。草兰子在学校做先生,未来的公公是校长,未来的婆婆是主任。所以,事情也就特别顺遂。草兰子喝了红糖茶,吃了盆子里的果子和花生,最后,轻轻的搛起红糖茶碗里的枣子,抿着嘴吃了两颗。两家的长辈认真地看着草兰子的动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这事灵光了,喝了红糖茶,是接了这份彩头,动了筷子吃果子与花生,就是什么都爽爽快快地答应,愿意嫁到周家门上做媳妇生儿子,吃了枣子,意思更明白不过,早点结婚,早生贵子。草兰子大大方方,一点没有扭怩作态的样儿。不是嘛,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是谈婚论嫁,就认认真真地谈婚论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就让他们看着。人家不是看西洋景,不是看个稀奇,是看个热闹。既然图热闹,那就不能扫大家的兴。草兰子识得大体的。站闲的人不住地讲草兰子的好,讲周建华的好,讲两家的好,蒲塘里再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家了。

党?支?部一班人不讲话,全都埋着头不吭声。蒲塘里的支部大会一般都是这样,让金学民一个人讲,然后结束,然后按照他说的去做。从来都是这样。他是当家人,不按他的按谁的?老党员刘士凡认为自己在蒲塘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老资格,很多事情上都没有听金学民的,金学民于是就把他摆了,后来,很多老党员哭着求金学民对刘士凡客气点,可是没有用。最后好说歹说,金学民同意刘士凡的儿子刘洪炳做杀猪的,蒲塘里的肉案子放在刘洪炳家。财,让你们发,但是,权,你得让让。有了刘士凡的先例,金学民在会上讲什么,党?支?部的人都不会再吭声了。

金学民愣住了,咋不周的?我对不起周校长了?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靠谱。用在蒲塘大队支书金学民的女儿金草兰的身上,更是十三不靠,有点儿着三不着四。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成秋芸。当然,那一次有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了成秋芸。他不知道这对其他人是不是很重要。但对他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而且没有人能够知道重要到什么程度。

其实,用不着姜国梁提醒,姜晓桐也感觉出来了,这个孩子,不要说蒲塘里这么多年来没有过,整个剑心公社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蒲塘里,往上数五十年,一百年,哪里还有个什么过目不忘的学生?可是,这方述平就能。而且,能说会道,一套一套的。什么时候都能拿得出手。一个小学生啊,要他学张?铁?生,他写个文章,上台就讲,张口就来;要他批?林?批?孔,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学黄?帅,他就能贴出第一张反对修?正?主?义回潮的大?字?报小字?报……

事后,河东的人说,一定是口令出了问题,黑夜里遇上人,口令一出,对方立即应道,解放全中?国。可是,一走近,人家在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们打了个稀里哗啦。

狗汉?奸是不能做的,无耻的叛?徒也是不能当的。我是中?国人,绝不能和外国人在一起。而且做中?国人多光荣啊,只要一打仗,那么就肯定能打败外国人。即使暂时打不败外国人,大家知道,那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只是暂时失败,红?军长征,实行战略大转移,很快又会化险为夷走向胜利的。

多少人批责她,你这老人,真不像话,儿子倒了霉,倒好像是看别人的笑话。何况,你儿子还是副支?书,是他自己不想住在河东。而且,那房子,还是他的,没有人收回,也没有人敢收回。

国强想了想,说,这事情不要你操心了。大队领导会讨论决定的。

亲戚们一来,女眷们总是要到士凡的病床前坐上一坐的。来问问士凡的病,也听听腊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再接着,便是陪着叹一阵气,或者流一阵子泪。

国强还没有说完,站在旁边手拿鞭子的民兵啪地抽下了好几鞭子。德麟火冒三丈,国强,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没有偷粮食!偷粮食的不是我,我也没有伙同别人一起偷。

矮冬瓜后来就走了。这边方德麟很快呼呼大睡了。

士凡就摆摆手,你个妇道人家,还是别问的好。大队里的事,你要问那么多做什呢?

小商店里的徐根其,他的大女儿徐英就想过德麟的心思,那边跟白莲庄的人都订了亲事了,这里还经常来想跟德麟鬼混。搞得德麟心里像猫爪子抓心,想跟徐英有一腿子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方德泓也都在打她的主意。徐英生得妖妖娆娆的,那张脸特别白,谁见了都会动心。可是,碍于人家是一个大姑娘,又都不敢第一个做出这事儿来。弄不好,这就是要出人命的事,哪一个有这胆子?

方德麟往天井里和巷子上的草垛一指,方德泓睁着疑惑的双眼,一层层把草垛外面的草掀掉,米也看到了,稻子也看到了。

国强给刘士凡送来了党和群众的温暖,给刘士凡的家里送来了一幅《席去安源》的画像,送来了拥军爱民的匾,两包大前门香烟,还放了一挂小鞭和四个冲天炮。这点东西,刘士凡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这是组织上送来的,刘士凡就感动了。组织上到底没有忘记我啊!

巷子上的人讲刘士凡有相好的,是表达着一种羡慕,刘士凡骂人,是表达着一种快乐。

三年级那一年,他又被寄在兰宝子家里。只不过,这一年,情况有点变化,妈妈要先去扬?州看她的姐姐,就是方述平他姨母了。去扬?州要起大早,半夜就要起来,赶到史家堡去坐轮船,然后去老阁转到扬州的轮船。

可是,素素不,素素觉得,哪能这样呢?这种事,是女人自己的事,属于自己的。你可以不赞同她这样做,确实有失妇德。但是,你又没有看见人家这样那样的,你又怎么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的?传言总是有的,但传言总不免夸大了。所以,素素一如既往地与兰宝子一起打毛衣,一起到镇上去买东西。两个女人,亲密得就像姐妹俩儿。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在一起吃了晚饭。素素亲自上厨做了菜,菜一上桌,便哄抢没了。云卿连连说,素素的菜做得真好吃。

你看看你这死头子,你没有讨到大儿子的好,跟我撒什么野啊!我倒还怕了你不成?说着,站起来要来撕方云卿的耳朵。

船就停在了蚌蜒河的岸边。

方桦终于知道了那个挂在素素家墙上的站在外滩穿着西服的男人就是素素的父亲。这是个靠经营茶叶起家的有产者,后来竟然读了哈佛大学的经济学硕士。他现在在美?国和他的另一个叫玛丽莲的美国太太在一起。他们是在陈?毅解放上?海的炮声中双双逃走的。素素把一切全告诉了方桦。素素准备赌一把了:得到他,告诉他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得不到他,也告诉他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想不想得到我,全由你这个大英雄做出决定了。素素最后一句说得很伤心,伤心中还有点自暴自弃,是的,全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