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英看着马红英的背影,又点燃一根烟,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跟人不一样啊!没得本事生儿子的人,可有了支?书在,就什么都有了。有了上门女婿,又成了军属。草兰子的婚事成了军婚了,这就是拿铁炮也轰不掉了。不是黄花闺女了,还能有这样的军婚等着她。这好运气,怎得咯就不落在我王巧英身上的呢?

周建华死,马红英其实有两层伤心,一来伤心建华就这么去了,二来伤心女儿的命怎么这样不济,好好地看中了一个人,可是,最后还是被阎王请了去。除了这两层伤心,马红英还有一层担心,她怕草兰子的肚子不争气。这里又复杂了,又有两层担心:担心有一天草兰子怀孕了,那可怎么办?丫头子没有过门肚子先大了,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可是,又担心草兰子的肚皮没有动静,草兰子如果不会怀孕,那又怎么办?女人其实说到底是一片庄稼地,要是这片田地长不出庄稼,那还能算是女人吗?女人如果不是女人,那就是天大的灾难。马红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生下草兰子以后,金学民不管多么努力耕种,都没有动静。都急煞人了,要是再能生下一儿半子,这支?书家里又是何等的风光。

两人想,倒也是。便到了周家,双双跪倒在建华的灵前。灵前也就是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周建华之位。本来,许先生已经把建华的牌位给扔到火塘里了,后来做六七,佛如便说弄红纸写上周建华之位才成。所以,一直贴在那里,充作建华的灵位。一见五四和草兰子对着建华的灵位跪下,森林和许先生倒也非常客气,连忙给五四和卢素素都递上烟,一边嘴里谦让道,唉,你们这大礼,建华哪里受得起!森林挽起五四,许先生拉起草兰子。五四和草兰子倒也配合得默契,又各各对森林和许先生跪下。

这哪里是骂人?五四一下子心里豁亮,这哪里是骂人,简直是呼唤了。于是,五四反过身,猛地抱起了草兰子。

但金家非常满意了。定亲的时候,你卢素素可以这样做,到了孩子成亲的时候,你是不能再这么做的了。到时候,挂黄的是我金家,你卢素素也不会风光到哪里。行,我就认了,初一到亲,女婿也上了门,但事情得轰轰烈烈地做了起来。

金学民给方德麟扔过来一根烟,又顺手给王巧英和姜云鹤递上烟,自己猛吸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彩礼与礼金,我想这样,我们出。三套新衣裳,三斤面面二斤肉。还有,六十六个米,六十六块斗糕、六十六个馒头。就全按蒲塘里的风俗,其他什么洋机手表的新式彩礼,我们不弄,反正我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东西由我们草兰子捧到姜家的门上。或者,我们做出来后,让五四找一个夜天拿回家,到上门的时候,再正大光明地捧到我门上。这亲事,我想做,就这么做。老姜,你说话!

方德麟紧张,只要一填表,关涉到政?治审查,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老婆卢素素的事,始终像被人揪在手里的小辫子,只要一提起来,心里就特别疼,特别难受。当然,怪是不能怪的,都四个儿子了,还能再怪当初喜欢城市姑娘,贪恋卢素素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姑娘?当初也不晓得卢素素的家庭背景那么复杂啊!

吵什呢屎?金学民到底没有能撑得住,开口问道。

通知还是金学民说的,只说让方国强和姜晓桐到大队部有公干,没有说干什么。那边发通知,这边也开始忙,一边让人到麻根其的店里买扑克,一边要大家收拾收拾,既然让人家来,总得有个样子。

金学民有意把担子交给方国强。这样顺,方国强是团支部的,上面也希望培养这样的人。可是五四一回来,一个军礼,一顿晚饭,一个细鬼儿述平,把一向冰锅冷灶的金家又弄得热乎起来了。金学民便觉得,还是交给五四好,如果五四隔一两年退伍回来,这支书的担子交给五四实在再好不过了。到时候,让德麟把民兵营长交出来也就是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德麟会听他的,老了,都老了,还有什么江山可打?四十五岁一过,没几天就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儿了,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不行,周校长和许先生都没有听的意思。这小伙儿没了,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劲儿来,又怎么会听得进五四讲的呢?小伙儿,养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小伙儿,亲生儿子啊,突然就没有了,这做父母的心疼到哪种工程,刀不斫在自己身上,哪里晓得疼?工程,蒲塘里人的意思就是程度。五四情知这一层,也便吃完饭,没有再多留,将从部队带回来的礼物二斤茶叶和一条香烟悄悄放在家神柜上,便走了。走的时候,五四没有忘记给干爸与干妈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二有禄印石灰印子印得很认真,他是不是把建华的坟当作稻堆了,谁也没得数。他一边打石灰印子一边跟建华说话:

一心召请,饥寒丐者,刑戮囚人,遇水火以伤身,逢虎狼而失命。悬梁服毒,千年怨气沉沉;雷击崖崩,一点惊魂漾漾。呜呼!暮雨青烟寒鹊噪,秋风黄叶乱鸦飞!如是伤亡横死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妈草兰子一阵难过,扑倒在许先生的怀里,哭得非常伤心。

许先生出来时,两个男人才连忙装着无事一样地把眼睛擦干,勉强地笑了笑,许先生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一个丫头子的歇伏是这样的,如果家里有好多丫头子,而且又都定了亲,几个女婿同时上门歇伏,这样的话,女方也是吃不消的。譬如河西陈宝仁家,六个丫头子。上面四个都有了男将了,如果全都上门,陈宝仁家都没有呆的地方了。这样的话,陈宝仁的心思就大了。最后想出来的方法也真够绝的,三个丫头子嫁本庄,一个丫头子嫁下庄。下庄的女婿上门时留下来,其他本庄的女婿就只是三顿饭的时间来一下,一吃胡子一抹,好人,你回吧,回你自己的家睡觉。老丈人家里没地方给你蹲。这才把个大事解决了。

可又怎么舍得下建华呢?

还好,到底年轻,青春当头,很快,感伤就跑了。只是没有想到,两年的高中,就这样嘻嘻哈哈地结束了。

金草兰扶概子,周建华拉概子,成了七队场上最好看的风景。草兰子一到场上,社员们便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两个人一开始还旁若无人的,可是撑得久了,到底撑不住,草兰子把概子一扔,躲进工棚里了。场上便爆出一阵笑声。周建华会不好意思地说,社员同志们干活吧!于是,大家便又开始干活。

周建华的鬼心思也是如此这般的。做了场长了,却很少与草兰子在一起。又晓得草兰子就在自己家里,这心啊,就一直拽着家里了。场上的妇女开始跟他开玩笑,建华儿,怎么样啊?一开始他不晓得她们问什么,晓得了她们问什么,心别别别地乱跳,脸也开始红了。这些妇女都非常辣火,不是省油的灯,当锅摸灶是行家,田里插秧割稻收麦,也不比男人差。打情骂俏是,更是一把好手。很快,在周建华的害羞里,玩笑升级了。譬如在场上晒草时,良成家的婆娘春红边捅周建华还边问,哎,建华,大家问你草兰子怎么样呢?好看是看到的,好用吗?瞧你脸红的,我问你话哩,有没有上手?还没有吧?那边上不了手不要紧,这边我们让你上。个个肯。没听说过?十个婆娘九个肯,就怕男将嘴不稳。你嘴稳一点,我们晚上就来。我先到场上来跟你私会,接下来,她们。好不好,别怕,大兄弟,良成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也就是让你在碰人家草兰子前,弄个熟门熟路,别走错了地,进错了门。

草兰子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去周家的。草兰子去到周家的时候,从河西走到河东,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掉,蒲塘里人一看,有数了,这亲事,是成了,女方没得话讲,这亲事就百分之一百二地成。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张纸。更何况又是草兰子这样的人想的事情呢?草兰子想的事情,没有不成的。草兰子派到是这个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一句话点醒了金学民,噢,可以这样的。

可是完全理解岔了,卢素素到蒲塘里都快二十年了,蒲塘里的话早就透透烂熟,还有哪句话不懂?金学民想岔了。蒲塘里人把理解偏了话讲偏了,都说成岔。如果说有人讲着与正题不相干的话,蒲塘里的人就说别打这个岔头官司啊!那就是别打岔的意思。

草兰子,当了兵的五四喜欢,方述平也非常非常喜欢啊!

其实方述平也不知道这就是爱情。他知道这是爱情的时候是在很多年以后了。甚至在他到了青年时代懂得了这就是爱情时他也没有敢断定这就是爱情。直到他感到这确实就是爱情而且正因为这爱情已经影响了他的一生的情感方式的三十五岁时,他才终于明白爱情与年龄有关。但这种有关,并不是说爱情并不因为一个男人在十二岁就不产生。谁也没有说过十二岁的男孩子不会产生爱情,就像谁也没有说过十二岁的女孩不可能产生爱情一样。虽然大人们都说爱情的花不在十二岁开放,但究竟应该在什么时候开放谁也没有说过。

父亲要不是说这句话,晓桐可能还会收手,可是,说姜家不是他方德麟的对手,他姜晓桐还真的不服这口气,人多怎么的?这年头,靠死力气整人?我不出死力气,也能把方德麟打趴!

方述平没有回答姜二狗,只是不住地对他们挥手。他们一个个脱下衣服,举在手里,踩着水去到河东。方述平高声地对黑黑的水面喊道,同志们,小心,如果水下抽筋,千万不要怕,把腿子伸直了就行。

春华一来,就问方述平现在是哪一边的人?

这时候,方述平与姜银芬已经好久不联系了。有时候,他想去姜银芬那里看看。但是,上次巷子里讲的事,他还是有点担心的。他担心姜银芬会变脸,会非常凶狠地阻止他,那他就有点难为情了。

怎么能还呢?他们这不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得来的吗?是不义之财。

素素的眼睛一潮一红,就要流泪了,可终究还是没有流下来,只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不谈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命该如此。

德麟说,我没有偷,也没有伙同别人偷。你说话要负责。

人家心里急,你晓得的,我们家徐英……

想着想着,腊根又眯着了。

这边素素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样和德麟恩恩爱爱。只是心里有时候很是恼火,这男将,怎么就像条狗,总改不了吃屎!又像猫,偏要惹点腥!

那边人走了,这边方德泓火了,你方德麟把粮食弄到哪里了?

士凡有点依依不舍,把大队干部们送出了家门。回到家,刘士凡中饭没吃好,一个劲儿的抽烟,喝酒。激动得什么似的。老腊根怎么劝,刘士凡都没能吃得下饭。

刘士凡就眯着眼睛笑起来,骂道,你这个狗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话的时候,手在围兜上来回擦几下,然后掏出香烟,自己叼一根,随手也扔一根给对方。

后来还是兰宝子想出来的主意,干脆,你娘儿俩都睡到我家,半夜,你走人,儿子继续睡就是了。

很快,兰宝子家又出了新闻,兰宝子家那个读五年级的大女儿刘美萍,才十三岁的人,也跟人家轧上了。

刺,让蒲塘里所有的女人有了疼痛。天啊,女人原来可以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活法。偏偏为什么她们一辈子就是个土命,所有的风头全让这个叫素素的女人抢了去了。

刘巧小跟着也叹了口气,说,算了,别多讲了。你也知道的,我跟这大儿子,这辈子怕是讲不到一起了。

德麟弯腰走进了船舱,抱起儿子,然后就扶着素素下了船。

方桦没有回过头去找素素的妈妈和姐姐。他一反常态地把素素紧紧搂住了。孱弱的素素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缩在方桦的怀里贪婪地感受着一个男人的气息。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能感受到男人的空间了。自从知道父亲去了美国,素素便明白了,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于是,这一辈子就只有守住身边这个叫方桦的军官了。

方桦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方桦固然不会像那些纷纷回去把过去的老婆离掉的同志,但他确实不会把自己拴在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乡下丫头身上。

看着肖图南的背影,方桦心里怅然不已。他本想对他说,我们还是好战友。可是方桦最终还是没有说,直到肖图南在他的视野里消逝,方桦仍然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突然之间觉得当兵并没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

德麟遇到素素,是在惠城。

是的,搞她!

不行。方五四说,不行。当初有三媒六证,我爷爷云鹤,还有王巧英,都是媒人,他们也得签字,这才能生效。

听听,方五四办事情还滴水不漏的,哪像是个疯子傻子。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爽得不得了。可是,他那个才能生效的说法,又让人好气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样咬文嚼字,这个疯子,这个时候还不忘记他读过几天书。

好吧!好办得很。金学民让方德麟把两个媒人喊过来,劳驾你了德麟。

唉,我们还说什么客气话。我去就是。我们不能耽误草兰子的前程啊!

云鹤和王巧英很快便来了,来了后,在草兰子的那张纸头上签了名。草兰子都签下字了,那还有什呢说?这字非签不可。

五四一见,耍起赖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的话,我要你们赔偿。你们悔亲是不对的,你们要赔偿我的青春。

好了,你再闹我就喊民兵来了。你方五四不是一样耽误了草兰子的青春。现在,两不相欠了,再不滚开,我就喊民兵来抓人了。

金学民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似的,火发得很大,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五四有点怕,慌慌张张地朝门口退,嘴里发着饿狠,好,好,你个草兰子,你个金学民,你们悔亲,你们这样做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这就走。我走了后,我要找人来教训教训你!

好了,五四,你也不瞧瞧你现在是个什呢样子了?你如果再闹下去,我也要喊民兵来了。你方五四耽误了人家,不能再误了人家草兰子了。方德麟一边往屋外推五四,一边劝五四道。

五四哭了,你们都是嫌好识歹的人,你们都是疯子,你们瞧我这样子就瞧不起我了,你们是大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