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卢素素站起身,把草兰子和五四拉起来,说,跟我跪不管用,你们去跪一下建华吧!

五四脸上有点不痛快。你草兰子还做得出这样的事?走就走,后悔的是你。当下也就想走,可是,站起来,往门口走时,草兰子说话了,死相样子!

素素最终答应了,但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家里大操大办了。正月初一晚上,就打发五四去了金家。要走早点走,爸爸妈妈养你这么大,你这么心狠,说走就走,为了个女人,你做老大的什么都能抛得开,我也认得了。你做得出,我也做得出。

在蒲塘里,两亲家之间其实挺有意思,好像从来不考虑已经是一家人似的,特别是女方,一到定亲、通话和结婚这当口,拼了命似的要这样要那样,少了不依,缺了不行。差不多都像仇人了。

金学民随后拿出香烟来,和支部委员们一起抽烟,闲聊。那样子,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的。

王巧英眼睛都笑成了一个一字了,连声说对不起支书,要支书点火。

没得事,有我。五四冒出了蒲塘里的话。

金学民有金学民的想法,他反正提不上劲了,那就让他们去弄吧,反正这蒲塘里是姓姜的和姓方的人家的。他一个姓金的外姓人起的什么劲?再说,这担子早晚得让他们年轻人去挑的。

周家留中饭时,五四也没有太客气,大大方方地留下来陪干爸与干妈吃饭,一边聊点外面的事,一边想办法让干爸干妈别再伤心,免得伤了身子。

这石灰印,其实是场上用来防小偷偷粮的东西。夜里,稻子放在场上怕人偷,怕露水打湿了,便先在稻堆子上和稻堆子四周盖满石灰印子,然后再封上草。这样,如果有人想偷粮,就会碰坏石灰印子了。这一来,大家便都晓得粮食被盗了,查起来会容易得多。

一心召请,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雨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如是裙衩妇女之流,一类孤魂等众。

等她哭了一阵子,许先生才慢慢地说,哭够了也好。不过,你这些天,眼泪也快哭没了啊傻丫头子!我马上就通知建华他干妈妈到你家,让她转告你爸爸妈妈,草兰子除孝了,从此与我们家没有关系了。

周森林放下了沈丹蜀,晓得无望了,也跟着流下泪来。

不准备结婚可是又定下了亲事的,这时候得歇伏。女方把女婿接回去住,也就是歇夏或者消夏了。亲事定在下庄的,这歇伏便非常有意思,女婿当然在门上呆上一阵子。照规矩应该是三天,可是女方家为了让女婿觉得女方没有拿他当外人,蹲上十天八天的也是常见。女婿如半子,多呆个十天半个月,实在太正常了。聪明的小伙子这时候往往便会听了妈妈私底下的吩咐,趁机在这种时候把丫头子摆平。这是为后面的事争取到了主动。你反正是我的人了,男方就是礼数上稍有点不周,谅女方也不敢说大话。姑娘已经是人家的人了,都上过床了,做过事了,板上钉钉,笃笃定定,不怕你跑了。而且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姑娘肚子里可能有了货色了。这样,姑娘不但不帮助女方说话,反而帮助男方讲话了。女方父母如果逼得急了,丫头子要死要活的事情都做得出,为的就是要爸爸妈妈让步。到了这份儿上,女方父母怎么敢认真?计较起来,最后自己家出丑。如果在娘家就把个小孩子生出来,就更不像话了。所以,蒲塘里人虽然把丫头子当儿子养,但是认真地想起来,丫头子将来还是人家的人,到底两样心的。还不如媳妇来得靠实。说到底,还真是个赔钱货。

不成,坚决不成。何况,妈妈知道这事儿,天都要破的。哪能才出书房门,女儿身子就没有了呢?

出校门时,多少有点伤感,瞧瞧,这么快,两年的高中,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这不,现在毕业了。

金草兰不吃种田的饭,所以金草兰一般不会到田里去。学生娃放暑假或农忙假,草兰子也不会到田里去。蒲塘里人说草兰子是修得来的福。可是,周建华当了场长后,草兰子有时候会装模作样地到场上帮着翻翻草,晒晒稻。稻子晒好了,要圆成堆或尖,再不就是进仓时,草兰子便会和周建华合作用概子,周建华在前面拉概子,草兰子在后面扶概子。概子稍稍地斜过来,放在场上,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稍用点力气压着,就能把铺在场上的稻谷收拢了。这概子,比翻耙推来得快,说起来,块头到底没有概子大。概子总得两个人才用得起来,翻耙那东西,十岁八岁的细鬼儿也用得起来。就像珍罗子,用翻耙用得实在好,连那些妇女也用不过她。

但两人的鬼心思这次不是在要做一次兴?化城的人,这一次,有重要的事情。特别是草兰子,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上建华的人,再不,让他亲个够。早晚是他的人,还不索性让了他,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一天,草兰子特地把两根辫子收拾了一下,皮筋上别了两个蝴蝶结,粉红色的,泛着银光。耳朵上的耳环取了下来,也是特意的。草兰子晓得周森林一家人不喜欢女孩子穿耳朵戴耳环。上身穿着粉色的确良映着暗花的小褂子,特别妩媚又特别庄重。蒲塘里的人把衬衫一律说成小褂子。其实,小褂子一点也不小。但说成小褂子,便有了特别的味道。蒲塘里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不敢穿那种收腰的小褂子,狐狸精的样子,谁也不敢摆出来。可是草兰子敢,草兰子自己会打洋机,也就是踏缝纫机。草兰子的衣服全是自己亲手做的。下身是藏青色的府绸裤子,那条裤子,蒲塘里人看得特别舒服,很飘,又很重,草兰子把它撑得特别好看。虽然快到夏天了,蒲塘里的人大多数都打赤脚了,可是草兰子穿着方口的布鞋,脚上还穿了丝袜,鸭蛋青的颜色,非常养眼。鞋口是白布滚的边,鞋底是千层底,蒲塘里人说是百页底。百页就是做菜做干丝的那种百页。这一收拾,真算得上光彩照人了。蒲塘里人说,派这样子!草兰子是先生嘛!先生就得有个先生的样子!草兰子还是丫头子,丫头子就得有个丫头子的俏样子!

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啊!这样的好事做梦都在想啊。可是,轮得上周建华吗?蒲塘里那么多年来,上大学的额子都被县民政局的姜巍给弄过去了,姜巍的大女儿姜小兰、二女儿姜小梅、三女儿姜小菊,全都上了。现在四女儿姜小平,与周建华、金草兰他们同学,也一定会上大学的。谁让人家的爸爸是在县里当干部呢?都说周森林家厉害,了不得,可到底是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方德麟一家下放回家了,风光一下子全部被方德麟沾了。可是,方德麟家再厉害,又压不过姜巍一家。方德麟的大儿子姜五四,想读高中都没有能读得上。不过姜五四这人有自己的想法,读高中怎么也不如去当兵。可是,当兵再风光,又怎么能跟上大学比呢?姜巍的几个丫头子,一年年的大学名额,全是县里直接指派下来的,给姜巍的几个子女。姜巍家一共有六个子女啊!这样一个个地解决,还轮得上别的人家吗?现在好,姜巍家有人想上大学,知青点上的那些从兴化城下来的沈龙英、卞建华、徐红富、张宽广也都想上大学,这些人都是人精,哪个不天天围着金学民支书长支书短的叫?每次回兴化城,到蒲塘里的第一桩事就是到金学民家,送上兴化米酒、的确良布料、洋河大曲、大前门香烟。蒲塘里的路小,出门就是河,不能骑自行车,可是,有一年,经常扔石担子练石锁的徐红富,竟然为金学民搞来一张永久牌自行车的购买券。徐红富是插青当中唯一练武的人,一身的腱子肉。他喜欢沈龙英,听说,两人谈得很热。知青点上的人都晓得,可是,方国强不晓得轻重,以为自己当了个什么团支书,就能拿人家沈龙英开心,眉来眼去的,约人家晚上到蚌蜒河岸边聊聊,被徐红富晓得了,一顿死打。可是这样一来,徐红富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得起来,活儿,开始变得重了,也变得脏了。徐红富是个什么人?哪里肯求人?你队长怎么说,他就做什么,绝不求你换工种。饶是徐红富练过石锁石担子,可是在蒲塘里一点儿用也没有,挑担,没几趟,徐红富累得弯下了腰,把稻子扛上大粮囤里,扛笆斗上跳板,徐红富一开始逞英雄,可是哪晓得一踏上跳板,跳板打晃,连人带笆斗跌了下来,好在下面有人,拦腰抱住了徐红富,不然的话,跌个嘴啃泥事小,落下个残废也不是个不可能的事。那一笆斗稻,少说十斤,如果装满了,一笆斗稻总得超过一百斤。稻还算好的,如果是一笆斗米的话,徐红富能不能扛起来还不晓得,就别说扛起来,走步,然后上跳板。这下,徐红富识数了,懂得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如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第一步,就是给金支书送来自行车的券。金学民拿着券,笑得嘴咧到耳朵根,好像看到自己骑自行车的拽样子了。可是一想,这里怎么能骑自行车呢?蒲塘里的第一挂自行车是方德麟当年从部队转业下来时上面发的,可是没骑几天,发现这路骑不了,有时候,不但不能骑,连推都不能推,不是人骑车,倒变成车骑人要人扛着了,于是便索性卖了。徐红富一看金学民的样子,有数了,便说,金支书,这券你如果不想用的话,你可以转卖给其他人,其他人想都想不到,这券难搞的。你真不想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如果有人要的话,你高价让给人家不就好了吗?

“怎得咯的”是蒲塘里人才能懂得的话,意思是“怎么会是这样的”或者“怎么搞的”,蒲塘里说怎么搞的也说成是怎么弄的,一个意思了。卢素素是上海下来的,金学民问出话来后才估计卢素素可能听不懂蒲塘里的话,不然要看看他又看看方德麟干什么?于是接着便问了个这是为什么。

方述平明白了,远房姑妈家的表姐草兰子现在要嫁五四了。可是,家里却拿不出彩礼,最后,只得听从金家要五四上门做女婿的说法了。

这一年,蒲塘大队想要出个二胡神童的幻想破灭了。在二胡神童与这个神童的爱情之间,爱情来得没有任何理由,疯狂而执着。

这样的事,早晚会被人晓得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梁子,结不得,结不得。连他当大队会计的父亲都劝他收手,不要再弄德麟了,人家一家五六个男人,真要闹起来,你姜家不是人家的对手……

方述平送他们到河边,他没有下水。他的家在河西。姜二狗跟他握手道别,述平,请你相信,我们还要打过来的。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东风一定要压倒西风的。相信吧,同志,迷人的灿烂的星辰就要升起,共?和?国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河西的人凶,但河南二斜眼他们也是非常厉害的。只要他们跟河东一联合,河东河西打起仗来,确实分不出哪一方更厉害。

10岁的那一年,方述平随全家搬到了河西。

就那些地富反坏右。这是人家的东西。你们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那好啊,你们肯定也是不能用的喽。这些东西,这样说来,将来要不要还给人家,是没得数的事。所以,我劝你,别打这主意。

素素经过了这阵子的事,人明显惟悴了许多,精神上有点恍惚。兰宝子,算是刘士凡的弟媳妇,远房的,也来了。她握着素素的手,叹着气,眼睛里全是可怜,素素啊,怎得咯就这样的?怎得咯就这样的?

国强一边指着地上的笆斗和半笆斗稻子,一边说,这是民兵从墙头上抓到的,人赃俱获,曹祥林都招了,你还不招?

德麟说,没有这个意思,没得这个意思。你有什呢事就不能放在白天讲,偏要那黑灯瞎火的时候讲?

腊根后来就再也没有睡得着觉,不晓得红山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也不晓得今天究竟是什呢有动静了。嫁到刘家来这么多年,看到过士凡打老蒋时做担架队的队长,也看到士凡解放后做村子里的干部,很多事情都走在别人的前头。腊根晓得,别看士凡这半年把,有点瞌睡打盹的,打不起精神,说不定夜里做的,是大队布置的。国强上台后,跟士凡来往来勤,说不定又开始用士凡了。当初方德泓把士凡抹下来,士凡心疼了很多年。现在国强看来又要用老干部了。那就随士凡吧。现在搞阶级斗争挺多的。都说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士凡看来是去抓阶级斗争了。有得抓就行了。替做事,替共?产?党做事。好。

德麟一点儿不晓得这样的事。明明知道这一天应该有哪个女将来,可最终没到,又不好多问。

公?社的人没得办法,走人了。气得嘴都歪了,一个劲儿地嚷,蒲塘里出了鬼。日鬼!

士凡要留中饭,国强摆摆手,不要,千万不可以。这样就庸俗了。再说,我们还得其他老干部,方德麟家也要去。公社今天有人要来德麟那里拜年,我们当然不能缺席了!

被骂的人站在门前的巷子上,不走,接着讲,我也说不是女将的屁股,女将的屁股哪里会有这么小呢?买猪买个鸡爪虎,娶妻娶个大屁股。这么小的屁股,长在女人的身上,还有什呢用?士凡啊你说说,有什呢用?你士凡要这样的女将儿做相好的?

这可难坏了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这事,你说能怪一个女人吗?那刘宏,隔三差五能回来瞧瞧,就没有事了。可是,几个月才回一趟。说不定,在外面,也有了野女人了。心一野,哪里还要这个家。可惜了兰宝子,这么个漂亮的女人……

她没有想到,她来的第一天,也在蒲塘里所有的女人心里扎下了一根刺,同时,也扎下了一根苗。

方云卿骂人了,也不知是在骂谁。骂完了,又捧起了水烟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做父母的,到头来,原来全是为人作嫁。儿子没出息,你自己苦楚没处说,儿子有出息了,却没有你的半点光。生儿养女,能有多大意思?

素素还在无边的留恋中。心中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这时候,只听得丈夫在招呼水手们稳住船身。水手们于是跳下船来,支上跳板。

坐到18号座位上后,方桦没有看那出叫《宇宙锋》的戏。方桦紧紧抓住了素素的手。素素的脸在黑暗里红了起来,脸上一阵阵地发热。后来,素素悄声地对方桦说,桦,我母亲和姐姐她们也在呐!

方桦在霎那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和赵琳走到一起的。想到岚,方桦就觉得无法勉强自己去爱面前这个他并不十分爱的人。这时候,方桦想到了乡下他的父亲。想到这里时,方桦像有了主意一样地推开了赵琳,然后对她说,赵琳同志,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对象了。我也已经准备结婚了。我父亲要我赶紧回去完婚。

肖图南见方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便起身走了。他本打算向方桦解释一点什么的,但看方桦一点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便觉得坐着也是枯坐着。怎么说都似乎没有必要了。

李济民笑着说,这好说,这好说,到时候我来要人就是。

回到部队,方桦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当兵了,他要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