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办就得马上行动起来。要正式结婚,要向两国同时申请,一是出国,一是入国。

收到久美第二封信地时候,省民政厅的干部又来了。多鹤需要填写各种表格。表格中最难填写的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做什么。谁证明。小环和两个男孩围在十瓦的灯光下。替多鹤一栏一栏地填写。男孩们才二十岁,手指却微微哆嗦。填错一个字,表格就废了。

五个女干部马上对下面吼叫:“朱小环,回家打孩子去!让省里领导同志看着影响坏透了!”

这时他们一个是探监人一个是坐监者,他对她的邀约点了点头。她的邀约让卫兵们听去,就是:每晚九点,想着多鹤,多鹤也想着你。你和多鹤,就看见了。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地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一天了吗?”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地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去开水灶约会?

她的脸红透了。脖子也红透了。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看把张师傅愁老了……”

“您找谁?”张俭问。

二孩像是多了个心眼。把姐姐的信反复看,每封信读好多遍,想读出谜底来。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地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而眼前这个叫竹内多鹤的女子,是那场大劫之余数。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二孩停下来,大孩趁机夺过他手里的花卷。面本来就没有黏性,又掺了太多洋葱,这样一过手马上散架。二孩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大孩地脖子。一口咬住他肩头。

二孩这回不睁眼了。“像刚才那样叫!”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地。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地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了吗?是吗?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从那以后张俭隔一阵就带多鹤去看看电影,吃吃馆子。他们的主要幽会地点就是俱乐部后台。即便台上挂着大银幕在放电影也不打搅他们的好事。他们把布景搭得很富丽堂皇,宽大的城堡,长青藤密布,西方人的长椅。他们不断在后台历险探宝,发掘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的幽会也就越来越古典、戏剧性。有一次他们正躺在长椅上,听见打雷般的口号声。前台不知什么时候开起大会来,他们从后台出来,才发现那是表彰大会:上级领导表彰了张俭所在的钢厂出了优质钢材,造出了坦克。

张俭把多鹤抱到最靠门的课桌上多鹤轻声说不行不行,门房离那么近,可以看见。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西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大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磨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她伏在一个个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土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小环,她在咱家待得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来。小路挂在山边,通到江里。江水一个一个漩涡,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在哗哗流动,流走了。

多鹤立刻不叫了。

夜里小环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日子是什么日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没有爹、妈、哥、奶、嫂子听她说“不过了”。她感觉一只手伸进她的被窝,准准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点性子也没了。那只手把她的手拖过去,放在那副说话不爱动的嘴唇上。那副嘴唇有些岁数了,不像它们刚亲她时那样肉乎了,全是干巴巴的褶子。那嘴唇启开,把她的手指尖含进去。

“我能给她带孩子!”二孩妈说。

小环瞪婆婆一眼。婆婆明白她在拿眼睛叫她“笑面虎”——她们吵架的时候媳妇扬开嗓子骂过她。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去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