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是居委会的五个女干部们一块到张家来的。她们说省民政厅把电话打到了居委会,请她们负责把多鹤送上去北京地飞机。多鹤在北京将由另一个人接应,然后送上去东京的飞机。小环对她们说不用了,心领了,女干部们对多鹤从来没负任何责任。最后几天,也让多鹤把那种没人对她负责的自在日子过完。

周围已围了几十号观众,居委会的四五个女干部全层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一天,多鹤对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感到惊奇:它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小环还是天天叹着“凑合”。笑着“凑合”,怨着“凑合”,日子就混下来了。她也跟着她混下来了。按多鹤的标准,事情若不能做得尽善尽美,她宁肯不做。小环却这里补补,那里修修,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什么都可以马虎乌糟地往下拖。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太坏。转眼混过了一个月,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在一九七六年的初秋正是为此大吃一惊:心里最后一丝自杀的火星也在凑合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去你的,我不遛你!”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结果让他遭了张俭的暗算。难道还不是明摆着地暗算吗?偏偏发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时候。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农民纷纷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农民家里老婆孩子们找来了,说一仗打死了家里少了挣工分最多的一个劳力,这个账跟谁结?农民的攻城大战在第三天清早结束。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地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们没有听见小环轻声催问:“到底丫头生了啥病?”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地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上百幢红白相间的家属楼破朽不堪。却被天天刷新的大标语白纸黑字地统一了。哪幢楼里多出了几个反面人物,哪幢楼便淡妆素裹,大标语从前阳台后阳台飘然垂降,挡风挡太阳。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地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地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卖的。”她简单扼要、实事求是地态度又和小彭的期待有点偏差。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小彭小石看看他们不再是玩闹,真打出仇恨来了,赶紧上去拉。然后问丫头什么是‘爿’。丫头告诉他们,就是花卷。是哪里方言?不知道。我小姨老这么说。小彭和小石对看一眼:这是中国话吗?

二孩怎么也不睁眼。灰白的小脸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鲜。肘部的补丁是黑色地。这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却是一个极其整洁自尊的穷人家的孩子,补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给烙铁烙得多挺括!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天大的冤枉!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没有点灯。没有月光。屋里的燥热在黑暗里流不动。他就是一股黑暗的体味,随着他一件件地脱衣,味道大起来,热起来。然后他就成了一个个黑暗的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抓住她的手腕。他的两个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子,到了那一步好像还怕她挣扎似的。她说了一声:我怕。他没有听懂。她是怕在这实心的黑暗里从小姑娘变成妇人,她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就在黑暗里给他拿走了。她又说:我怕。他搂住了她细小的腰部……她哭起来,泪水尽往耳朵里跑,他也不来替她擦擦。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于过去。过去她只把他当一个男体,一个能够跟女体配偶的男体,而现在不同了,她把他当作天下独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份,是那种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错过的独一份。这下什么都不同了,抚摸成了独一份的抚摸,每一个抚摸都让她痉挛。谁说女人不会进攻?她的迎出去老远,几乎把他的牵拉过去。她那片优质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没包藏了。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嗓音撕布一样……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