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没丢脸,那时你想丢丢不掉。当时要真能把那你张日本脸丢了,你肯定丢!你是丢不了啊,所以你才用把剃刀把那两道日本眉毛、日本鬓角、日本胸毛给剃下来,丢厕所下水道里!对着镜子,天天想的就是怎么把你亲妈给你的这张脸给丢掉。”小环满面狞笑,揭露他最隐秘的痛处。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自己那面小镜子最近又给挂在了厕所的水管子上。这小伙子爱起自己来了。看着自己的浓厚头发、浓黑的双眉,白皙地皮肤,越看越爱自己,越看越跟多鹤同一血缘。或者,他还是瞪着镜子,咬牙切齿,恨自己这个日本人不全须全尾,恨自己举手投足闪出了他中国父亲的眼神。那善良、柔情的眼神。更恨的是他满肚子的语言。绝大部分是中国母亲小环的语言。要是还能给自己下毒手的话,他就会下刀把他那一肚子不怎么高贵的中国乡村语言给剔出去。

小环和多鹤陪张俭又去彻底检查了一次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基本健康。多鹤便终于开了口,说她这次回来之前,就打算把张俭带回日本去检查治疗。看了他的样子,她认为这打算是唯一出路。怎么可能没有大碍?他这样衰弱无力,消瘦得皮包骨会是基本健康?

张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大人对多鹤都不知该拿什么态度了,他们发现无论什么态度都挺笨拙。小环在她身边坐坐、站站,但她发现自己有点多余,多鹤心里已经是用日本话在想心思了。所以她又讪讪地走开,让多鹤独自待着。没过一会儿小环又觉得不妥,她是家里的一口人,出那么远的门。也不知会走多久。怎么能不在最后的时间陪陪她?就是什么也不说地陪伴。也好啊。小环又走到多鹤身边,她脑子里尽走日本字就让它走去,她反正想陪陪她。很快小环发现,她是在让多鹤陪自己。

这时一个外地口音说:“让一让!让一让!”

她也学会给自己活下去找借口,就像小环找的借口一样可笑:“我不能死,我死了谁给你们包茄子馅儿饺子啊?谁给你们做粉皮儿啊?”“我得活着,死了上哪儿吃这么甜的香瓜去?”多鹤的借口是:她不能失约。她每晚九点和张俭有约,她不能让他扑空。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地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黑子还是哼哼哼地往那条路走。她顺着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来。小环想。这一家,除了不说话的就是不说人话的,再就是说了人也听不太懂的。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这是一件命案。张俭这个凶手,居然还耽在法网之外,上班领工钱,下班赏鸽子,出门是工人阶级,进门是俩女人的男人。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