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情愿地让了一让。被让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干部模样。他仰头对几个女干部说:“我是省民政厅的,居委会在哪里?”

她常常回忆她和他的这个开头。有时也怀疑自己的记忆不准确。但后来又想,她和他如此的相认。她怎么会记不准确呢?不过才二十年啊。就是五十年、六十年,她也不可能忘了这个开头的。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地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彭主任一见到多鹤,马上对她说:“去后门外面的开水灶等我。我马上到。”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战斗准备。多鹤一直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地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等他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个手势。她跟着他猫着腰跑到楼顶边缘,围着楼顶有一圈凹下的槽,用来疏通雨水。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没转过去。他蹲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件工作服。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地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地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不是啥好病?”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这证明我姐思想红,作风硬,不忘农民是我国最贫穷的阶级!”大孩是这样解释。

张俭说了句什么。小环怕她不懂,未等他话落音就替他翻译。他地意思是工友们在讲奖金不公平,要找领导,他不能在那个关口跳下车。再说他并不知道她地包很沉。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小石吃了一惊,张俭很少有这种男人对男人的口气。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地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她极其困难地开了头。讲得一句一停,半句一顿,有时她吃不透自己的语调。会用不同音调重复,直到她看见小彭脸上一个恍悟,才再往下说。故事给她讲得干巴巴地,到处断裂。小彭还是听呆了。三千多个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逃难队伍,一路血,一路倒毙,一路自相残杀,这哪是人的故事?这哪是人能听得下去的故事……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地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多鹤叫了他两声。叫的是二孩的学名“张钢”。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地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张俭看着小环,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变了吗?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俱乐部对面有几家小馆子。他们无心挑拣,坐进了一家最近的。张俭要了两盘菜:炒肉丝、炒土豆丝。又要了一瓶五两装的白酒。多鹤也要了个杯子,喝了两杯酒。酒喝下去,两人的眼睛就离不开对方的脸,手也离不开对方的手。两人不管其他顾客的错愕:工人区从来没有公开缠绵的男女。他们说的“恶心”“肉麻”,他俩的耳朵也忽略了。原来下小馆喝几两酒也有了新意思,也给了他们新刺激。

带着夕阳色彩的暖色黑暗中,他们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每个细节每根毫发每颗雀斑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体己秘密。他们轻轻地拥抱,慢慢把身体分量依到对方怀里,好滋味要一点一点地尝。偷尝的好滋味是好上加好。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