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小彭的伏尔加终于出现了。多鹤的工作台早已挪进了新席棚,正对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边是通往大门的路,小彭的灰色伏尔加驶过来,减速,几乎就要停在跟多鹤的窗子平齐的地方。多鹤朝车子挥挥手。路基比这一排芦席棚高很多,车轮正抵到窗子顶框的位置。因此车里坐地人看不见她。

“你渴吗?”小彭问多鹤。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军官对这位父亲突然出现的独断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打算告辞,这位父亲却仰起脸,朝他挥挥手。他走上主路,还看见父亲蹲在那里。他想这是个多老实的工人老哥,连请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儿突然给他带来的打击给打得站不起来了。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也没啥不对劲吧?”

她拉出缝纫机。在这个家里,每件东西都紧凑地镶嵌在彼此地空隙里,因此搬动它们的动作必须精确。一不精确就会天崩地裂,兵败如山倒。缝纫机的轮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见的秩序轨道。就撞在摆鞋的长条木板上。木板垮塌,一头碰了一下帐杆。帐子瘫软下来,披散了多鹤一头一身。多鹤在白色帐纱里披荆斩棘,终于出了头,穿木拖板的脚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来,连同脚上的木拖板一块蹬出去。

丫头考了期中测验第三名。

叫“二哥”是个征候。也许不是什么好征候。张俭把小石夹给他的肉搁回盘子里。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地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强奸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多鹤嘴唇跟着他默诵了一下,吃准了自己的理解力。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三个孩子蹿出厨房,二孩手里拿着一个四合面花卷,但不知是葱卷面。还是面卷葱,比面还多的洋葱落了一路。

小环一屁股坐在马路上,晃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地了!哪儿不得劲儿?告诉妈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是心变了。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一个回合完了,他说起他们的第一夜,所谓的圆房。她一下子用手掌捂住他的嘴,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三班教室的大玻璃窗离门岗不远,用心的话,可以看见刚才那个老门房正在门岗里吃晚饭。张俭问多鹤是否知道丫头的座位号。不知道。一般教室按大小个儿排座,大个儿坐后排,小个儿坐前面。丫头中不溜的个儿,应该坐中间的几排桌椅。中间的课桌全被他们打开桌盖检查了,什么也没找到。那就一张桌一张桌地找。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到居民楼来,站在楼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她很快发现小伙子把她领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因为她只在纸上写了“火车”两个字,而没有写“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两条铁路交汇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货车通过,货车在这里突然减速,几个坐在芦苇沟边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们向她招呼,叫唤:上来呀!上来呀!她奔跑起来,孩子们伸出四五双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车她问: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们相互看看,还是不明白她到底问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却听不懂,信心减退下去。呼呼的大风里,她把句子在嘴里重新组装,用小了一倍的声音问:去的玉山?其中一个男孩为大家做了主,朝她点点头。他们看上去有点扫兴,用牛劲拽上来一个话也讲不通的女人。

一共洗黑三盆水,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一个黑皮肤、瘦长条的多鹤。剪去了长发,头上包着一块毛巾,里面是除虱子药。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

“那你打算去哪儿?”

诗圣庙前围着许多人看盆景展览,张俭挤进去,却不见多鹤的影子。他心里骂骂咧咧:从来没出过门,她还自不量力地瞎凑热闹。这时他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一个花乎乎的身影:多鹤焦急得脸也走了样,东张西望,脚步更不利索。

小环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下来,把两个孩子紧紧裹好。手忙脚乱渐渐过去了,她动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着,她一面交代多鹤一动别动,就在原地躺着,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进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头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小环问张俭那他刚才点什么头。张俭说他什么时候点过头?抽烟抽得好好的,就点了点头!那好,他以后不点头了。张俭只想把小环的思路马上掐断,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来。

“哎哟,我还不太清楚。好像是两个孩子吧。您的儿媳也是志愿军,在军里的医院。”

“谁说要出事呢?是怕万一出事呗。他一个政府总有他喜欢的有他硌厌的,就是怕这个新政府硌厌咱家这样的事呗。弄个日本婆生孩子,二孩还有他自个儿的婆子,算怎么回事?”张站长说。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圆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递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就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鱼死网破地哭。

“那你来!”张站长说。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张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小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

“雪下这么大,谁出远门?”张站长说,“明天你妈和我去不就行了?”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母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吗?”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地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