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战斗准备。多鹤一直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地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等他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个手势。她跟着他猫着腰跑到楼顶边缘,围着楼顶有一圈凹下的槽,用来疏通雨水。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没转过去。他蹲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件工作服。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不是啥好病?”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地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这证明我姐思想红,作风硬,不忘农民是我国最贫穷的阶级!”大孩是这样解释。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地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你给我补一补吧。”

“我数一二三,你给我站住!”丫头命令道,“一、二、三!”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地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就是说,心变了?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带着夕阳色彩的暖色黑暗中,他们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每个细节每根毫发每颗雀斑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体己秘密。他们轻轻地拥抱,慢慢把身体分量依到对方怀里,好滋味要一点一点地尝。偷尝的好滋味是好上加好。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里去了。回过头,七八个孩子全不见了,不少西瓜随他们一块下了车。火车扎在无尽的黑夜里,往更深的夜色里躜着,她不知道时间、地点。但她知道,什么都帮了张俭的忙,让他得逞了,让他分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国、代浪村、死去的每一个竹内家的骨血终于被分开了。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小母狼斗不过你这头东北虎。”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一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多鹤!”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你跟我儿媳说,让她回家来看看!”张清扫流着泪说,“她要是忙,我们去看看她和孙子们也行。”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的后腰,脚丫子伸到他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孩变成她的玩伴。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叫什么。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