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半年前楼顶上的两个夜晚一个白昼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样,变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奇特经历,这种经历当然值得多鹤常常回想。只要她一个人面对工作台,她看见的就是小彭在夜色里的轮廓:他把她带到楼顶边沿,让他手下的人都转过脸,闭紧眼睛。小彭半蹲着,缩脖缩肩,替她撑开那件工作服,实际上跟她差不多狼狈。多鹤开始不敢回忆这样狼狈、窘迫的场面,但后来她开始享受对这场面的回忆。她好像记得,在朦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对她虎了虎脸,又飞快地笑一笑。就像两个早已没了任何隐秘的男女,这一点不浪漫的生理必需只能由他或她一人来为其服务。她觉得那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连对方一直不断的喊话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样打在水泥上的声响。那声响离小彭最近,小彭甚至听到她由于释放而不由自主发出的长长叹息。他就那样替她撑开遮羞的工作服——谁的工作服?是他自己地吗?没法追究了。他闭紧了眼睛。闭紧了吗?要是没有呢?那他能看见什么?那么黑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真能看见多鹤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已完全改变了。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地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务农不耽误她当五好战士就行。”小环收到了丫头寄来的“五好战士”金属证章,给楼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鹤面前。多鹤不声不响地听小环讲“五好战士”是如何大的一个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环把证章拿走。第二天,小环发现证章被别在多鹤的枕头上。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地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iaoxiao)人家,啊?”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地那个陌生人。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地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地,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地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地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地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地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三好学生丫头是两个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语:二孩地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地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回事,不好说。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两人正要出门,又像失落了什么在身后,都在门口停住。

“三孩?”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面!”

二孩妈把干部同志往大门口送的时候,张清扫回来了。二孩妈跟二孩爸介绍了干部同志,两人正规地握了握手,干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头面前,“是吧丫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模子里倒的?”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地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地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地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地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地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地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地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地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地,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员地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地卡车上地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地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