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和工作服为她搭建临时茅厕地小彭一点也不狼狈。非常浪漫。

打到天亮,双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人挂花,连多鹤也如平常一样宁静。现在她走不了了,两人的约会成了这么一场生死情。还要和她一块儿待多久?没吃没喝地待在这个秃楼顶上,一根线上拴的两只蚂蚱,一只牛蹄子踩进泥里的两棵芨芨草,将一块儿从泥里一点点活过来。小彭觉得只要他们不给对过来的子弹打死,这种约会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赶紧做了决断。暂时得瞒住孩子她妈,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由他这个一家之长做主。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他们发现丫头还在古怪下去:问种过庄稼地父亲小麦怎么种,怎么锄。怎么收;谷子和高粱什么节气种。父亲一给了她回答之后,跟小环讨论:“你说这丫头对劲不对劲?”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地,是我小环嫂子。”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地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你是怎么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管你妈的谁地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地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会这么没用呢……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两人来到学校时天已擦黑,门房问清了他们的来由就放行了。张俭记得丫头是一年级三班,一年级的教室在靠近操场的那排苏联式房子里。学校像这个城市一样崭新,如果不明白“社会主义”这个词的定义,可以看看乳黄色的校舍,再看看这座红自楼房与铁灰高炉相间的新城市。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跟人打听火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老太太拉了一个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为她是哑巴,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着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又受她一躬,这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小环绕在他左右,说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时屁用也没有,回回叫她“别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这么大的个子,原来全是听他那笑面虎老娘的。张俭随便她啰嗦,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多鹤和丫头收拾桌子,说笑哼唱,成了一对日本母女,小环闹脾气她们一点都不难受。

“干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几个孩儿啊?”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出事不都出事吗?”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地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