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做了决断。暂时得瞒住孩子她妈,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由他这个一家之长做主。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他们发现丫头还在古怪下去:问种过庄稼地父亲小麦怎么种,怎么锄。怎么收;谷子和高粱什么节气种。父亲一给了她回答之后,跟小环讨论:“你说这丫头对劲不对劲?”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地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地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地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地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管你妈的谁地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孩子们不情愿地走进厨房。丫头立刻大喊:“二孩偷吃‘爿’(日语:pan,馒头和面包)!”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不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两人来到学校时天已擦黑,门房问清了他们的来由就放行了。张俭记得丫头是一年级三班,一年级的教室在靠近操场的那排苏联式房子里。学校像这个城市一样崭新,如果不明白“社会主义”这个词的定义,可以看看乳黄色的校舍,再看看这座红自楼房与铁灰高炉相间的新城市。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了,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捌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医生两只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跟人打听火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老太太拉了一个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为她是哑巴,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着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又受她一躬,这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多鹤十个脚趾几乎掐进水泥地,支撑她斜靠在门上的身体。多鹤突然放弃,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小脑瓜!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个厕所,恨不能一个坑几个人,难道她揣着枕头去上厕所?难道多鹤不出门上厕所?小环说这点尿还把活人憋死了?有钱人家谁上厕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张俭还是叫她别扯了。

“干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几个孩儿啊?”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舌头,有人嚼得欢着呢。其实戴指导员来串门之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报给解放军了。

他感到刚才握过她一团的手心像趴过一只蛤蟆。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都管二孩叫二孩?”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后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说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