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夜里多鹤又想跟两个儿子说说他们的话,二孩跟她搭了几句腔,大孩背一转,很快睡着了。从此大孩再也不说他们那种秘密语言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地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当场有人看见那玩艺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坐下坐下。我们教你!”小石说,“这玩艺儿得过脑膜炎的人都会玩!”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这回她听懂了。她先伸出两根手指,然后两手一并排,伸出九根手指。她的表情和动作都十分认真。像那种痴傻的人要证实自己不傻,识数。然后她又像那样笑了笑,就是她那从陌生到熟识从来不变的诚恳地、大大的笑容。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刚刚才对视过,她又开始寻找他的眼睛。先从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他回过头。这一次看得长一些,两人都对这种对视很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他们改用先前的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脚指甲里全是黑泥,脚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你姥姥的往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