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绮年见三太太神情激愤,一时竟也无语。父亲自有了差使,日日早出晚归。之年被老太爷带去亲自教养,自己又时不时要出门拜访亲友,去各家的诗会、花会、茶会,只有她,镇日闷在家中,没有一点消遣。

“许是天气太热了,令堂中了暑。”谢老太太温文说道:“几位令嫂已命人请大夫的请大夫,抬人的抬人,想来定是无碍。”我们这一老一小的,可帮不上什么忙。

“你这调皮孩子。”韩老太太嗔怪道:“怎么非闹着要到水边玩?还闹着要照水镜?已是六七岁了,还这般任性。”要不然,你怎么至于掉到水里去。

好似毫无察觉一般,谢流年兴冲冲拿出一幅纸牌,仰起小脸殷勤笑笑,“爹爹,昨晚我大杀四方,可威风了。”拿着纸牌告诉谢四爷怎么玩,少不了炫耀一番自己是怎么赢的,关了多少人。何离在旁微笑旁听,谢四爷不肯鼓掌叫好,她肯。谢流年捧起她的脸狠狠亲了两口,“还是亲娘好啊。”多给面子,多会捧场。

谢延年正临着《多宝塔碑》,行过礼,拿着自己写的字请教谢四爷,“爹爹,我总觉着自己这字过于方正了些。”过于方正,便显得呆板无神。

沈忱、岳池哪甘心被驱逐,都出招阻挡。无奈和张雱功夫差的太远,三两下的都被撵走了。张屷和丫丫一边儿一个抱着解语不放,“不许缠着我娘!”比张雱有气势多了,小霸王就是小霸王。

“大郎从小便是如此,迂腐之极。”谢老太太笑着摇头,“一则,延儿、棠儿他们在东厢,小五小六她们在西厢;二则,孩子们年纪尚小,哪至于便忌讳到这地步了?”三个小女孩儿才六七岁、七八岁,懂得什么?

“就是拣的。”谢流年也说不清楚,“总共三本呢。还有一本《武则天外传》,一本《杨贵妃外传》,小樱说这书淫邪,让人看见可不得了,拿出火折子给烧了。”说烧就烧,半点不犹豫。自己也算手疾眼快,才抢了本《泽山剑侠传》揣怀里,死活不给她。

大太太到花厅照看了一会儿,见瑞年、锦年、流年做主人都很周到,便放了心。估摸着这会儿谢老太太和大姑奶奶私房话也该说完了,又去了萱晖堂侍侯。

早有管事婆子满面笑容迎了出来,“给大姑奶奶请安!给姑娘们请安!老太太正念着呢。”请中年贵妇、三位姑娘分别上了两人抬的轿子,从角门进了谢府。丫头、婆子俱是步行跟着。

“可是小不点儿才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张屷不愿意了,“才这么小为什么童年便过去了?不要,娘亲,我要替小不点儿把童年追回来。”

韩老太太气的身子抖,四太太赶忙一边抚慰母亲,一边对父亲陪笑解释,“女儿岂敢自专?是公公婆婆吩咐我回来的。”谢老太太体谅四太太离京多年,骨肉间聚少离多,一再交代她“常回韩府”。

三太太理亏,声音未免有些细小,“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不也是为了儿女么。”三房家底太薄,女儿既将出嫁,我想给她多攒些嫁妆怎么了?难道不是正理。如今满天下都是贪官,哪个做官的不收贿赂,咱们不过是倒霉,被捉住了而己。

摘果子、野餐、打牌,快乐的时光容易过,不知不觉已是申时。“伯伯送你们回去。”张雱过来了。他答应过谢四爷,最晚申时末一定送三个孩子回谢府。

上一届的探花已命丧黄泉,这一届的探花却依旧萧萧肃肃,清逸脱俗。谢家两兄弟好巧不巧的都生了病,告假在家。此时谢四爷正安然坐在新居中,手把手教小女儿学写字,“小七,满把手握着笔像什么样子,握笔要这样。”亲自做着示范。

皇帝和大皇子明知顾问,“为什么?”模样相似的两父子,一样有着温文尔雅的笑容,高贵优美的举止,一样饶有兴趣的看着丫丫。

谢延年却说“果然是宫中之物,不同凡响。”味道实在是好。“可惜娘亲和锦儿吃不到,还有小柏年。”她们还在太康呢,京城的繁华与她们无关。

“不存了。”谢流年高昂着小脑袋,把红包随意扔在炕上,“往后,我要清高了!视金银如粪土!”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却说着豪言壮语。

要说谢家今年真是事事顺利,这厢谢家兄弟才定下要寻宅子,那厢正好有位工部的黄侍郎致仕还乡。这黄侍郎是江南人氏,家中富庶,宅子置的极大,占地十来亩,单是花园便有五六亩地。宅子分前院和后院,前院为会客宴友之所,后院为家眷居住之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颇为美观。且坐落在灯市口大街,离皇城极近。谢家兄弟前去看了,都很中意。

两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只见炕上三人笑成一团,笑的最欢快最大声的就是他们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谢延年和谢棠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有年听到母亲提起“杜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两只纤纤玉手只管玩弄衣带。大太太怜爱看着谢有年,她还是一幅小儿女的痴态,嫁到杜家后上要侍奉公婆、太公婆,下要周旋妯娌小姑,回到房中还要笼络夫婿。那杜家公子房中也是有人的,若是个老实听话的还好,若遇上厉害的,有年该如何应对?嫁女儿哪里只是打点嫁妆,要教的事还很多。单是如何管教通房丫头、妾侍姨娘,便是一门大学问,有年且得学着呢。

谢流年睡醒后被张雱抱去解语处玩了一会儿。“爹爹昨晚教我读《论语》。”谢流年抱在漂亮阿姨怀里,絮絮说着话,“这是头一回。”

谢延年、谢棠年一路走来,触目皆是雕廊画栋、描金绘彩,心中暗想,“南宁侯府果然富贵。”比昨日去的南阳侯府还要有气势。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想必对人际关系的理解必定深刻,为人处世定会八面玲珑。果然,大姑母家两位年方十五岁、十岁的表姐,一名郁婷,一名郁妍,均是目光敏锐,行动敏捷,口齿伶俐,巧笑嫣然。

谢四爷含笑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这确是好事,路途遥远,跟官兵一路走可安生多了。自家虽带有护卫,却只会些普通拳脚,平时会看家护院罢了。

真到逸园送行时,谢四爷不只带了谢流年,还带了谢延年、谢棠年、谢锦年。“这是小不点儿的哥哥罢?一眼便能看出来!”张雱看着谢棠年,满口称许,“晚鸿,你儿子长大后,风采怕是比你更盛。”谢晚鸿已是如谪仙一般,谢棠年往后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花厅中摆着席面,花厅外搭了一个家常小巧戏台,定下一班新出的小戏。厅中吃着酒,厅外萧管悠扬,笙笛并,歌声婉转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岳培、安瓒、傅深知道内情后都是大乐,看看我乖孙子,才九岁就知慕少艾!傅深一把抱起张屷,哈哈大笑,“傻小子,你还有十几年要等!”那小丫头才三岁。

不只四太太,谢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是异口同声,“待岳侯爷到了太康,谢府定要做回主人。”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两人一般打扮:头上戴着束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身着宝蓝箭袖,脚登青缎朝靴。长相也极为相似,都是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英姿勃勃。

沈迈乐呵呵想着,“我和阿雱去打仗,傅深和岳培那两位么,只能在家中看孩子!”越想越得意。等到解语快手快脚把众人的行李物品打点齐备,沈迈抱抱阿屷,亲亲丫丫,笑咪咪骑上马,走了。他是天生好战。沈忱和岳池一左一右跟着他,爷孙三人都是兴高采烈。

这两对兄妹有时也到花园中玩耍。若遇到三太太,都会停下来行礼问好,大声叫“三伯母”。却不会靠近她,更不会亲近她——她还是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还是染的艳红似血,谢锦年和谢流年都害怕。

就连谢丰年这庶女也和从前不同。虽然面上还是恭恭敬敬,谢丰年眼睛中却有了从容、镇静,不管当着人面还是私底下,对自己都是客气、恭敬、疏远。

这是从前话都不敢说一句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唯唯诺诺好似傻子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对着自己和母亲大气都不敢出的庶妹么?谢绮年睁大了眼睛。

张雱把满脸通红的小儿子拉到怀中,解语怀中坐着小张嶷,夫妇二人异口同声,“他们两个最小嘛。”而且阿屷憨憨的,也是个死心眼儿。

谢四爷看着她玩了一会儿,命人把木车收起来,舀出几本书让谢流年挑,“小七,今晚要听哪一本?”炕上摊着《世说》《诗经》《山海经》《庄子》等几本书,谢流年撅起小屁股趴在几本书上闻了又闻,最后挑了《山海经》。

谢家父女二人回到谢府时,已是华灯初上。“怎回的这般晚?”萱晖堂门口,四太太接着谢四爷,轻声问道。谢老太爷、谢老太太都等急了。

在这深宅大院战战兢兢活了二十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临了临了,却要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手里!何离看看锦衣华服的三太太,心中悲凉。

怀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家太太在报厦专等何姨娘,姐姐好歹帮着催催。”一个姨娘,主子召唤还不上赶着过去。这会子且还磨蹭着,好大的架子。

他说那是最后一回!三太太很有些绝望。怎么从前自己真有份害人的时候都是心安理得的,这回自己真是什么也没做,反倒心虚了呢?

谢四爷专为两个宝贝小女儿定制的灯盏,意思是让她们从小视金玉如寻常。“女孩儿家不能眼皮子浅了。”他这么一说,四太太倒是大为赞成,“极是应该!”怎么娇养锦儿都不过分。

小孩子当然不用干活儿,所以谢流年是很舒服的。她每天只要练习走路,学说话,玩两个时辰,吃五六顿饭,睡两个觉,洗一次澡……谢流年仔细数一数,觉得自己还是很忙的。

虞县令做人周到,也有礼物送来,不过是寻常物事罢了,不及这洋娃娃有趣。

力气太小,没扔到谢四爷身上。谢流年再接再厉,继续扔。十几只布老虎扔完,也没发挥作用。

你跟我在这儿说,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样?二太太看着三太太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忽然有些头疼。

二太太和三太太不必说了,忙来忙去的招待女客。三太太打扮的金碧辉煌,百忙之中还偷偷拉着二太太说私房话,“这人来人往的,光流水席便摆了三天!她得赚多少去?”四太太管着家,这回谢老太爷的寿宴,也是四太太一手操办。

“辽东千年人参、珍珠、貂皮这些,倒也罢了。另有些家乡口味的酱菜,还有送给延儿、锦儿的西洋玩器……”四太太惦记那几坛子酱菜,谢延年和谢锦年则是盼着西洋玩器,听说有万花筒,有望远镜,可好玩了。

虞县令大为得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家自然不能善罢干休,到顺天府报案,到宫中鸣冤。徐皇后痛心胞弟惨死,素服至勤政殿,长跪不起,恳请皇上缉拿凶手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