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四太太一路挤出普济寺,寺外韩家的车轿已不见了。四太太急忙上了马车,命车夫,“快,去韩家!”心急火燎的,恨不得飞到韩老太太身边。

自己预想中的情形是这样的:待一众人等走到池塘边,只见地上横躺一位女孩儿,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若是醒来后再哭闹一番,那便更好了。“庶出女孩就是不尊重”“没教养”,贵妇们自会偷偷这般议论。她这样的身份又不打眼,并不会有人大张其鼓的害她,自是她贪玩任性所致。今儿来赴宴的小女孩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怎么个个好好的,只有谢家庶出的七姑娘出了丑?素日顽皮不尊重,可想可知。

何离不输不赢。谢棠年小赢了几把,谢四爷神色悠然,却赢的最多。谢流年捧着放庄票的紫檀木盒,依依不舍,“输钱容易,存钱难啊。”辛辛苦苦存了半辈子的钱,这么一会子功夫全输光了。唉,不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该打这么大的。

谢四爷微笑应下。正待要走,四太太又拉着他交代,“还有屷哥儿,玉郎也好生管教,宁可做个严师。”既然收了做学生,总要摆出老师的款儿来呀。

“阿屷这招使的不坏呀。”张雱眉开眼笑,“比前些时日迅疾多了!”其余诸人都看着这爷儿俩乐,阿屷自小至大,最纯熟的就是这一招。

谁知何离精乖,不上当,“玉郎比我还疼小七呢。”谢四爷不理会她,抬手解下帘钩,如梦似幻的银红色软烟罗纱帐摇曳至地。“阿离,如此良宵,岂能虚渡。”应该温存缠绵,合二为一。

谢流年这小话痨还兀自啰嗦着,“那时费嬷嬷尚未生病,活蹦乱跳的,她不知怎么的也来菱香榭了。还是跟祖母身边的扈嬷嬷,杜府的印嬷嬷一道呢。”那几日谢有年归宁,杜府也有几位嬷嬷跟来了,谢家自然款待周到,除好吃好喝招待之外,费嬷嬷还陪着游园。

圣上赐美女也好,同僚赠妾也好,南宁侯全部推了不要。南宁侯夫人能令丈夫做到这一步,是她的本事。你若想学她,只能设法令四爷也“不要”,而不是拿妾侍姨娘作伐。

大太太、四太太一起迎了出来,“大姐姐!”都很亲热。又拉着十二三岁的郁妍满口夸奖,“咱们妍姐儿出落的越好了!”彼此行过礼问过好。穿浅蓝衫裙的姑娘秦怡,是大姑奶奶夫家三弟媳秦氏的侄女;穿浅绿衫裙的姑娘江洁,是大姑奶奶夫家五弟媳江氏的侄女。

这个时代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所谓的包办婚姻。包办婚姻可能产生很恩爱的夫妻,也可能产生很冷漠的夫妻,或者貌合神离的夫妻,都是正常的。不过夫妻是否恩爱,对妻子的地位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规矩礼法保证了正室的地位,不管丈夫是不是爱她,都要给她足够的尊重,都要给她管理内宅、教养女儿的权利。

“当年为你议婚,明明安阳侯府、富阳侯府也有佳子弟,他偏偏不许!说什么公侯伯府子弟大多纨绔。”韩老太太委屈之下,回忆起陈年往事,“结果可好,硬是把你许给了谢家,咱娘儿俩三五年的方才见着一回!”幸亏女婿高中鼎甲做了京官,要不然,依旧是母女分离。

谢三爷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绮儿,带之儿下去歇息。”看看眼前这母子三人,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让人心中好不恼火。谢家究竟亏待了他们什么?

张雱哈哈大笑,“小不点儿,再过两年罢。”怎么着也等到六七岁再开始学。唉,也不知谢晚鸿许不许。小不点儿是谢家女儿,若她爹不许,只怕学不成。

五月十六,一百多名文官不约而同跪在左顺门外,要求皇帝“早立太子,以稳民心”。众官员伏阙大哭,宫廷为之震动。

皇帝微微一笑,郑重其事的答应,“一言为定。”大皇子也凑趣,“阿嶷,一言为定。”丫丫得意说道:“那是自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大哥说的是。”谢四爷微笑应了,“咱们便是如同往日一般,以不变应万变。”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

下一刻,他的宝贝小女儿又拿起了红包,殷勤问何离,“您明日可闲?带我出去逛逛罢,咱们把它全部花用掉!”吃干花净,一分不剩。人要储蓄,也要消费呀。

谢有年体贴的为大太太续上热茶,“娘,您莫要事事亲力亲为,这不还有大嫂么,您多教教她。”有儿媳妇了,该用就用。

他外祖父时任国子监司业,是位儒雅持重的长者。闻言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中了探花怎会不高兴?回到家中笑的很开怀,那便对了。极好,极好。

当年自己嫁入谢家,丈夫房中也是有两个从小服侍到大的通房丫头。自成亲后夫妻恩爱,伉俪情深,那两个通房丫头备受冷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算是没吃过通房丫头的亏。

考科举?谢流年瞪大了眼睛。他考科举?真的假的。谢流年真是难以想像,白衣飘飘、如谪仙一般的谢四爷要去考科举,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回身从马车上接下两个眉目秀美的男孩,最后抱了一个小女孩儿下来。这小女孩儿虽是年龄尚稚,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着实是个美人胎子。她冲着年轻公子甜甜一笑,“爹爹。”

大姑母温和慈爱中又带着稍许疏离,她自十六岁远嫁京城后极少归宁,跟谢四爷并不熟悉。“姐姐离家时,你还不到一周岁呢。”看着眼前风神秀彻的幼弟,感概着。

谢流年这一世头回出远门,兴致好的很。一路上或是抱在谢四爷怀中,或是背在谢棠年背上,指指点点,看尽沿途美景。反正她小小年纪,衣食住行全部不用她操心。对外交涉的事自有两名管事负责,内中大小事务何离处置的有条不紊,谢四爷只管带着儿女们享清闲。

“不用想。”谢流年在张雱怀中很自在,笑嘻嘻的,露出一口可爱的小乳牙,“爹爹说,要带我去京城游玩。”到时又能见面了呀。

四太太出自名门,风度礼仪极佳,谈吐高雅得体。她对眼前这位大堂姐的弟媳妇,现任南宁侯夫人,内心中又有些看不起,又微微有些羡慕。看不起她家中竟有四个爹,三个儿子竟然分别姓三个姓,夫婿还是外室子。可又羡慕她夫婿英勇善战,功成封侯,且膝下三子一女全是嫡出,无异生子。

岳培则是拉着张屷说悄悄话,“祖父放着几样好东西,有祖上传下来的,有商队新从西洋带回来的,都奇巧有趣,小女孩儿定会喜欢。乖孙子,祖父全给了你。”你送小姑娘去。

当年在闺中时,姐妹们都暗中羡慕大堂姐嫁的好,“靖宁侯府门弟高贵,夫婿一表人才,待她又温柔体贴,无异生子”,羡煞众人。如今可倒好,大堂姐夫岳霆三四年前出镇辽东,虽是位高权重,却是三年才回京一次。夫婿再英伟,三年光景夫妻们才能见一回面,跟牛郎织女似的,可有什么好的呢。

四太太含笑听着。大堂姐只有这两个嫡子,岂有不上心的?堂姐夫又远镇辽东,成年累月不在靖宁侯府,也难怪大堂姐过于胆小。

金昱成忙伸出袖子去擦眼泪,“没事没事。”擦到一半停下了,陪笑说道:“张大帅,忘记跟您说了,傅侯爷、岳侯爷跟皇上请了假,要离开京城来梅溪,该是快到了。”自己是领了圣命即刻离京、日夜兼程,那两位怕是要晚几日方能到。

泰始十八年春,三太太娘家有了喜事:朝廷派大军出征安南,苗家二舅爷重为千户,带着一列精兵跟随大军南进。“这次南征,是成国公领兵!”三太太喜滋滋的,“成国公你们听说过罢?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自家二哥跟着成国公出外征战,定能大获全胜,衣锦荣归。

腊月二十,三太太回到谢府。她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大约是饿的?”谢丰年不无恶毒的想道。心中虽是这么想着,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礼数周到。

“那是自然。”谢丰年脸色白,依旧是一声轻笑,“妹妹我恭候太太回府,再来管教我这庶出女儿。”有本事你回来呀,有本事你莫留在苗家。

俊美的小脸上,晶莹的汗珠不断滚落,墨玉般的大眼睛里满是诚恳和关切。谢四爷蹲下身子,任由他给谢流年带上银项圈。

谢流年咯咯直笑。谢四爷把小女儿揽在怀里,给她讲了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共工撞天。谢四爷声音低沉优雅,讲的也生动,谢流年听的很入迷。

谢流年睡醒后谢四爷想告辞,还是走不了:沈迈带着沈忱、岳池在院子中练剑,张屷、张嶷在一旁助阵叫好,小七也看上瘾了,坚决不肯走。“好太,要太!”

婆子举起杀威棒,童嬷嬷一声惊呼,坐倒在地上,谢流年从她怀中挣脱,跌跌撞撞向何离跑去。

院中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门帘掀起,一名身材高大的丫头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人呢?三太太都等急了!”冲着两名粗壮婆子斥道:“何婆子,毕婆子,你们两个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得力了!害三太太等着!”

四太太正忙着。她在打点谢老太太出门诸般事宜,今日谢老太太一位昔日好姐妹六十笀辰,老太太要出门喝笀酒。车、马、跟着的人、备的礼,要忙活的事且多着呢,况且四太太要陪着一起去,自己也要收拾准备。

因是灯节,故本家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有送她荷花灯的,有送她芙蓉灯的,或是小兔、小猴、小老虎灯笼的,做工精致,可爱有趣。谢流年频频点着小脑袋一个一个道谢,虽然只是花灯,不是金锞子银锞子那样的硬通货,可是礼轻情义重嘛。

sp;谢四爷这样的闲人都要忙着祭祖拜神过节诸事,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是闲的呀。谢流年坐在炕上玩着洋娃娃,看着何离埋头为自己缝制过年的新衣,很知足。

她说话就是这样,见着谢棠年就叫“的的”。没法子,“哥哥”的音她目前实在发不出来。何离教过她叫“姑姑”,她很乖巧的点头,“不不”。

我会走路了!谢流年真想仰天大笑,我会走路了!

你跟我在这唠唠叼叼,有用不?我说了又不算。谢家最大的那个人是谢老太爷,不是老太太!万事有老太爷发了话方是有用的,自家在私底下把嘴皮了磨破了,也是枉然。

把三太太恨的,心里不知骂了谢老太太多少回,骂谢老太太挡了她的财路。谢家的日常家用且不说了,单单谢老太爷过寿收的礼、待的客,这几日的酒水菜蔬果品诸物,中间有多少微妙不可言之处,有多少油水可捞?

东昌侯沈迈曾为皇帝登上大位立下汗马功劳,又挂帅打退过东北的女真人,功勋卓著。虽是夺爵毁券,责令回乡思过,却圣宠犹在。因沈迈年老,特许“缓缓回乡,两年之内回到湖州便可”。所以,沈迈这返乡之路,可以很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