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有几拔人碰壁后,过了两三天,类似的事件便明显减少。

那是一名皮肤黝黑、头上缠着白布巾的印度男仆。他的一只耳朵上挂着一只金灿灿的大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和身上的两排澄黄的铜纽扣交辉相映,晃花了无数双藏在窗户、门板后的眼睛。

于是,上官嘉瑞便提出次日上午,双方在城郊他朋友的一栋乡村别墅里会面。问清楚珍妮夫妇的住址后,他说,上午九点半,他会派车去接珍妮夫妇。又说,反正上官华芸也不懂生意上的事,所以她不必跟去。

刘婶给她开的门。省城里,没有几个象她这样的年轻洋太太,所以,刘婶只见过她一面,便记住了她。

虽然从金华回来后,林子明开始努力接受她,对她亲近了起来。可是,她清楚的知道林子明的意图。

林子明并不喜欢这种成天板着个脸、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归国人士,抱拳客套:“默然兄,久仰久仰。”

“父子?”苏又男扯回目光,转身背靠着窗台,一只手摸着鼻子,低头哼道,“看到我,他大概只会想到,老爷子当年为了帮苏家脱困,拿他去外祖家换了五万两银子。我和母亲就是证据,是他这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耻辱。”

小家伙的眼球被一晃而过的白丝帕成功的抓住了。他止住哭,含着两泡眼泪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盯着她的手,旋即,手舞足蹬的直扑过来:“变,变。”

就知道逃不过大哥的火眼金睛。上官华芸勾下头,对手指:“我想随伯桑去北京。”

担心兴哥儿在车上受了凉,上官华芸紧张的应道:“稍等一下,我就下来。”说罢,提起裙角,跑回屋里梳头,“刘婶,快,帮我简单的挽个圆髻就行了。”

“晚饭好了没有?早些开饭。浩天吃过饭,还要赶回学校去。回去晚了,校舍关了门就进不去。”林子明介绍完后,把人拉到客厅去聊天,大声吩咐刘婶,“给我们倒两杯茶来。渴死了。”语气颇为不善。

老天,我肯定是想多了。她就是一个大字不识一斗的乡下土包子。他眨巴眨巴眼睛,使劲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扔出去。

与珍妮相交了一年多,她非常信任这位老朋友。可是,在林家呆了三年,虽然没有涉足过林家的生意,但是她偶尔也会听到一些生意场上的故事。从这里零星的真人真事里,她不难砸摸出,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人情往往薄如纸。现在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张大馅饼,她肯定先是要多番试探珍妮,弄清楚她的真正意图。

试了n次以后,上官华芸一手拿着火柴,一手拿了一根柴火,一个头两个大——一根细细的火柴怎么能点燃这么大的一块木头啊?

密斯敏不满的打断她,哼道:“云妹,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威风!我们难道还会怕一个封建小残余不成?季平不是说了吗?他跟那人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也从来就没有爱过她。那人只是空有一个正室的名分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至于儿子……才多大点的人啊,养不养得大都是个问题呢。”

可是,没有人同情他。

于是,众人对胡老太爷的敬意更上一层楼,有如滔滔长江水,连绵不绝。

林子明看向胡季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揣测:他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怕是富且贵的那种大家族。

“这些天风吹日晒的,他肯定是累坏了……他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呢。”羞涩的紧挨着他的一条胳膊,心满意足的蹭了蹭,她乖巧的闭上眼睛,心里却幸福的盘算开来:明天早上,给他做什么早餐呢?

睡前喝杯蜂蜜水,这是上官太太传给她的保养法子。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习惯,身边总带着那只醋钵儿般大的宽口透明小玻璃蜜罐。这次到省城来,张婶自然把她的宝贝蜜罐也带了过来。

刘婶略作犹豫,笑道:“少奶奶,宋记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呢。专门给老爷先生们和太太小姐们做衣服。又怕太太小姐们出门不便,他们店里装有电话机,衣服做好后,会有裁衣的师傅负责送到府里的。”

刘婶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嘿嘿笑道:“没办法。太太说了,养崽不读书,好比喂个猪。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能读,做父母的不能偏心,只好全供着。”

心里莫名的多了许多惆怅,她垂下眼眸,暗自感叹道:“才三年而已。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少东家。”先前的那个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飞快的禀报道,“二老爷在药堂等您,请您现在赶紧回去。”

而上官华芸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疏忽了。按道理,她应该早些去拜会一下房东的。这不,人家都忍不住,反过来拜会她了。

窗户大开,黑色的烟雾笼着张婶。她背对着门,蹲在地上,碎碎的咒骂着:“什么破书,迷得人整宿的不用睡觉,还唆使着良家女子离家、出家……老爷说的对,洋鬼子的书全是害人的东西,沾不得。”

“那今晚,我要再看一会儿书。”说罢,上官华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随手拿起了另一本书。正是那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张婶先是木然的微垂着眼皮“哦”了一声,然后,心中一跳,愕然的抬眼:“少爷……”可是,人已经咚咚的下楼了。

这是送到了手边的人情啊!张婶恍然大悟,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儿,翘起大拇指夸道:“还是小姐英明。”老爷太太若是知道了,小姐又得了一个大方识体。

可惜,胡季平他们那几个有家有室的今天没来,而这几位都还没成家呢,空有满腔的理论,却木有半分实战经验,属典型滴纸上弹兵的主。一通嚷嚷过后,哥几个还是拿不出个可行的章程出来。

稀里糊涂的洗漱完毕,林子明恍过神来,现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里间的卧床一侧。脚上一阵清凉,他低头一看,上官氏正蹲在地上,给他脱鞋。目前,两只鞋子已经全脱了,两只袜子危在旦夕。

上官华芸想了想,走过去,打开小门。果然,里面的木质酒架上林林整整的躺放着若干酒瓶。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不明不白被冷落三年的答案。上官华芸的脑子顿时乱了——他不是新派人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喜好呢?

上官华芸回娘家之后,从母亲的话语里隐约知道了,这次她能去省城与林子明团聚,竟是父亲向公公亲口提出的要求。

上官家是书香门弟、官宦世家。上官华芸的祖父、父亲都是举人出身,做过前清滴县太爷。如今,皇帝虽然已经退位了,上官老爷也曾经是一位赞同革命的前县太爷,可是,神马自由与民主还是难入他老人家的眼。如今尽管小皇帝已经退位了,大总统上台了,国号改成了中华民国,上官老爷也携家归隐田园了,但是上官家奉行的还是老一套。

因为在新婚的第三天,她们的太太把上官华芸介绍下人们时,就交待得很清楚:前阵子操办婚事,她累坏了。所以,她决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休养期间,家里的大小事情不必再问她,一切皆由上官华芸作主就是。

一个呆会作哪门子的主!她们才不会听从一个呆子的调派。

这便是所谓的下马威,同时,也是婆婆亲自主考的第一场考。没有人能帮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上官华芸如是对自己说道。

她按住狂飙的怒火,端着少奶奶的款,不声不响的坐在上位喝茶。喝完茶,又掏出帕子慢条斯里的抹嘴。

但是,屋子里的下人们却明显的感觉到情形不对头——一种无形的力量,冷冰冰的,象山一般压了过来。她们的膝盖很吃力,忍不住想打弯。

就连那两个顶撞她的老女佣也有些扛不住了。她们虽然还是那样腰杆挺得笔直,笑眯眯的瞅着她,然而,额头出卖了她们——那里开始渗出豆大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