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上官华芸抬起头来,笑道,“张婶,饭烧糊了。”

可是打开卧房门,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却再也迈不开腿。

华叔满肚子的话被她噎得吐不出来半句,又急又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得碎碎的告饶:“少奶奶,这……您看……”他就是林家雇的一个长工而已。少爷要做什么,他哪能耐何得了啊!他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从一出生,他就被无形的打上了“林”字烙印。尽管皇上退位那年,林老爷就听从少爷的主张,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奴仆的身契,可是,他还是从骨子里当林家是主人啊。少爷这么犟,他看着也急,昨天还跑到邮局,自掏腰包给老爷打了加急电文。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怎么会做出吃里扒外、带坏少爷的行径来呢?

饭香扑面。茶几上,诡异滴摆着一大碗面条,还有三个荤素搭配滴小菜。

“少爷,您回来了。”张婶甩了一把冷汗,换上笑脸,三步并两步赶紧的迎出去。扑面而来的白酒气味,貌似可以忽略不计了。

阳光下,满头的珠翠光芒夺目,晃花了张婶的眼睛。

现在滴年轻人啊,真好。张婶连忙笑眯眯滴谢绝:“不用了。喏,我家少爷来了。”

小小的空间既有会客区,又有睡卧区,还有净房——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白色西洋双人铁艺床、两只绵远的棕黄色小沙、月黄色大圆灯罩的落地木台灯……房间布置得简约又不失精致。她在这间舱房里住了两天三晚,足不出户,觉得很安稳。而她那间住了三年的卧室实在是太大了。她睡在里面,总觉得象是在梦中。

而上官华芸也早已忘记那个胸口束着大红花、穿着长袍马褂的新郎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林子明只是一张压在她的枕头底下的照片——一个梳着偏分头、戴着金丝圆眼镜的文静少年。

“伯桑,回来啊。”她扔下锅铲,捧着心口,哭喊着。可是,嘴里象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声。

“啊!”她被急醒了,翻身爬坐起来。

狠狠的喘了两口粗气,她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她好好的躺在长沙上,身上盖着软和的被子。

没有林子明。他和同学去看桃花了。

可是,哪来的糊味儿呢?这股味道不象是饭菜糊了,却好熟悉,似乎闻过……

上官华芸趿上鞋,顺着那股糊味儿,走到了耳房门口。几缕烟雾从里边飘了出来。

房门是虚掩着的,她皱眉轻轻的推开门。

窗户大开,黑色的烟雾笼着张婶。她背对着门,蹲在地上,碎碎的咒骂着:“什么破书,迷得人整宿的不用睡觉,还唆使着良家女子离家、出家……老爷说的对,洋鬼子的书全是害人的东西,沾不得。”

“张婶!”上官华芸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

张婶惊悚的转过身来,一手拿着一把蒲扇,另一只手里的几页残书哗的掉进了跟前的火盆里。

刚买的那些新书全被撕破了,此刻正横七竖八的胡乱躺在火盆里里。腥红的火舌腾的窜了起来,贪婪的舔噬着它们。雪白的纸张飞快的卷起,化为灰烬。

又是焚书!

“书,我的书!”上官华芸气红了眼,上前一脚踢翻火盆,两只脚癫狂的踩踏火苗。

“少奶奶,小心您的脚!”张婶赶忙拉开她,提起水壶,哐啷,当头浇在火上。

扑——白烟翻涌,火被浇灭了。地上一片狼籍。残存的书本泡在水里,上面糊着黑色的灰烬。这些书没法再看了,彻彻底底的被毁了。

上官华芸愣了一下神,双手使劲的捂着嘴巴,象是丢了魂一样,慢慢的走过去。

“少奶奶……我,我……”张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洋鬼子的书有毒,沾不得。这可是老爷说的。她完全是遵照太太的吩咐在行事。

然而,上官华芸身上散出来的悲恸吓坏了她。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上官华芸转过身来。她的脸全是泪水,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书?为什么啊?”三年了,她就只是这么自在了一回。为什么就容不下呢?

“老爷说……还有太太吩咐了……”张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却下意识的走到她身边,伸过手去扶。

上官华芸却仿佛没有看见她,双手捂着脸,慢慢的蹲了下去,象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缩成一团,两个肩膀轻轻的耸动着,嘤嘤的哭了起来。

闯大祸了!身子一软,张婶惶恐的瘫倒于地。

地上的污水滋的钻进她那新做的蓝布夹裤、衬裤……可是,她根本没有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华芸止住了哭,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哽咽道:“你回青禾镇吧。我让华叔去给你买船票。”说罢,轻飘飘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等张婶回过神来,上官华芸已经离开了。

貌似这一把火把小姐的真脾气给烧出来了。她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有些事,老爷太太做得,而她是做不得的。哪怕是老爷太太吩咐的也不行。

“不——小姐——”她绝望的伏在地上,凄厉的哀嚎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上官华芸听到了她的哭叫声,心痛如刀绞,倒在沙上,用帕子捂了嘴,呜呜的又哭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是在哭自己。

她知道母亲派张婶跟过来的用意——母亲怕她年轻气盛,错过了这次与林子明修好的机会——所以,对于张婶的某些行为,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她认为母亲是在杞人忧天。她是真的喜欢林子明,愿意守在林家,静静的等待林子明回心转意。

尽管受到了他莫名的冷落,可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的憧憬着自己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心甘情愿的处处按着父母,还有公婆的意志活着。

只要取得了公婆的支持,林子明有一天会回来的,肯定会现她的好。所以,即便是象台没有思想的机器一样的活着,她也甘之如饴。

好不容易才有了和林子明在一起生活的机会,她又怎么会乱使小性子呢?

今天,她只是乘着林子明不在家的时候,偶尔放纵一回,偷偷的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而已。可是,为什么连仅有的这点微末的快乐,都要被破坏掉呢?

上一次,上官老爷焚书的情景历历在目。上官华芸使劲的绞着帕子,禁不住象筛糠一般浑身颤栗不止。

父母拘着她,公婆拘着她,如今,连奶娘也要拘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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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哭着,她终于彻底的硬下心肠,给华叔打了一通电话,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吩咐他去码头上看看,什么时候有船回青禾镇。

华叔在电话那头被吓得不轻,以为上官华芸和林子明达成了共识,要作自己,结结巴巴的打探是买几等舱的船票。

上官华芸还指望着他把人送上船呢,所以直接告诉他,是张婶在省城过不惯,要回青禾镇。

华叔光顾着高兴去了,根本就没听出什么异样来,一口就答应了。

过了半个小时,他打回电话来,说是明天下午就一艘船回青禾镇,问是不是定下来。

上官华芸瞄了一眼耳房。那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心中一惊,她随口答应了,飞快的撂下电话,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只见张婶一动也不动的跪伏在污水里。

上官华芸吓了一大跳,飞扑过去,扶住她,脱口象没出嫁之前一样喊道:“张妈妈!”

张婶身子一歪,倒在了她的怀里,脸色煞白,双目紧阖,嘴唇青,紧紧的抿着,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