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躲在被子里哭泣吗?林子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一个想法,那股恶气顿时烟消云散。

“少奶奶……”华叔显然是急了,双膝一弯,作势要跪地叩头。

上官华芸没事人儿一样,笑盈盈的亲手打来了洗脸水:“洗把脸,吃饭了。”

又轻轻的扇了自己一嘴巴,小声的自己骂道:“你个老货,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可别负了老爷太太的重望。”

两行珠泪夺眶而出,上官华芸不住的点头:“我知道的。大哥目光如炬,不会看错人的。”白嫩嫩的粉面上立马现出两行粉色的泪迹。

“不客气。”水手提起两只箱笼,引着主仆俩下了船。

她的大哥上官嘉瑞是家里的革命派,最推崇西洋文明。在大哥的给力支持下,嫁进林家之前,她也曾去天津读过两年半的女子新式学堂。那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后来,因为要成亲,家里便让她缀了学。学堂里采用的是全英文教学,而上官华芸是当时全校出了名的高材生。尽管这些年来,英文荒废了一大半,但是象这种游记之类的通俗读物,她还是勉强可以读懂。

尽管婆婆为她精心准备了一大车的回门礼物,尽管母亲说了一大箩的好话安慰她,尽管她自己也没在人前提过半句怨言……可是,女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三朝回门”?

晚饭因此而推迟了半个多小时。上官华芸每样菜都吃了几口,并且象平常一样吃了小半碗米饭。

她吃过后,才轮到张婶吃。

张婶把饭菜端到耳房,刚吃了几口,便怔住了,旋即双泪横流。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出了一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放多了盐,每样菜都难吃极了。

可是,上官华芸竟然没有尝出来。

一个人的心里要有多伤心,才会过得这样迷糊啊?张婶心疼得不行,是就着眼泪咽完这顿晚饭的。

上官华芸缩在客厅的沙上看《双城记》,并没有听到张婶压抑的啜泣声。

等她把整本书看完了,张婶早就整理好情绪,打水洗掉了满脸的泪渍,闷声不响的在一旁纳鞋垫儿。

上官华芸喝茶时,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红眼圈儿,狐疑的问道:“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哦,刷碗时,不小心沾到辣椒水了。”张婶难为情的勾下头,吱唔道,“小姐,早些歇了吧。书看久了,很伤眼神呢。”她是上官夫人执意派来的人,除了服侍她的起居,还担负着监督劝谏的任务。

“我们明天睡个懒觉吧。”上官华芸噘起小嘴撒娇道,“好张婶,我好久都不曾睡过懒觉了呢。”嫁进林家后,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房立规矩。三年来,天天如此,从来没有晚起过。

好久没有看到小姐这副小儿女神态了。小媳妇的日子不好过,讨不到丈夫欢心的小媳妇就更不用提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了。张婶心疼的险些落下泪来,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行,我们就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这已经是她所能想象的最大的懒觉了。

“那今晚,我要再看一会儿书。”说罢,上官华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随手拿起了另一本书。正是那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脑袋里飞快的闪过那张古铜色的俊脸,她不由的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张婶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问道:“哪个,哪个有趣的人啊?”

上官华芸指着书,遮掩道:“我是说这本书里的人有趣呢。”

张婶眯缝着兔子眼,认真的看了一眼,自豪的笑道:“少奶奶真厉害,连洋文都认得。”

这算什么!今天碰到的那人懂得两国的外语,那才叫厉害呢。上官华芸咽下冒到嘴边的话,笑了笑,埋头细细的翻读起来。

谁知,没读几行,她便被书里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不可自拔。期间,张婶不知道劝了她多少次——早些歇着吧,少奶奶……时候不早了,少奶奶……该睡了,少奶奶……她皆一边“嗯嗯”的应着,一边目不转睛的。

终于,书看完了。书中的女主角娜拉对丈夫死了心,拖着皮箱,勇敢的离开了家。

“可是,在这样的社会里,离开了家,她该怎么办呢?”上官华芸把书本抱在怀里,蜷缩在长沙的一个角落里,自言自语着,“离家出走……走出家门……”

她努力的暇想着:兴许娜拉离开家后,可以和她的好友林丹太太一样,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只是,象林丹太太那样活着……女人真的可以象男人一样出去工作吗?行得通吗?

张婶窝在一个小沙里,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猛的听到这样的话,以为她要出家,顿时吓得睡意全无,顾不得擦去嘴边的口水,惨白着脸嚷嚷:“小姐,姑爷只是和同学出去玩几天。他肯定会回来的。您可不能犯糊涂啊。要是老爷太太,还有大少爷,二少爷知道了,那不是拿刀生生的剜掉他们的心吗?”

上官华芸反应过来,故意“扑哧”一声,指着书本笑道:“您在说什么呀?我刚看完了这本书。是书里的女主人公离家出走了。”

张婶拍着胸口,一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脸色才渐渐转回来,不屑的斜瞄着那本书,哼道:“洋鬼子的书就会胡说八道。女人离开了家,没有男人护着,除了绞了头当姑子,还能做什么?”

“张婶,这你就不知道了。”上官华芸却兴致勃勃的跟她解释道,“这书里就有一个林丹太太,她守了寡,却硬是象个男人一样出去工作,不但养活了她自己,还养活了她的家人。”

谁知,张婶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飞快的说道:“这种女人,我也听说过。早些年,我有一个表侄女远嫁到了南边。说她夫家所在的村里有个年轻女子,因为不满家里要把她嫁给一个跛子,要死要活的闹自梳。那男方一听,当然不肯娶了,快要说好的婚事就黄了。家人拿她没办法,最后撂下话来,要自梳可以,不过,从此以后,要自己养活自己。这个女子真的就自己出去找工作了。”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上官华芸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不解的问道:“自梳?什么叫自梳?”

张婶叹了一口气,答道:“少奶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没出嫁的姑娘家,自己梳了个妇人头,当着亲戚朋友的面,誓终身不嫁。了这种誓,终身不得反悔的。就是姑娘的亲生爹娘也不能强迫她再嫁人。我们这里是没有这种事的,要去南边才有。”

嫁得不好,还真不如不嫁……上官华芸垂下眼眸,问道:“后来呢?她找到工作了吗?”

“找是找到了。”张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又是个自梳的,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就算是去大户人家里当女佣,人家还怕带坏了家里的小姐呢。她求遍了附近的有钱人家,就没有肯雇她的。后来,村里来了一伙人,说是给洋人办的丝厂招女工。她被招走了。”

“去丝厂当女工,那也是靠劳力吃饭,也是体面的。”上官华芸舒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挺敬重南边女子自梳的决心和勇气。

张婶撇撇嘴,拍着巴掌的说道:“少奶奶,那洋人工厂的饭可不好吃哟。哎哟哟,您还没听说她后来的样子呢。才过了五年,那女的回来了。人瘦得跟个麻杆一般,只带了个小破包,走不了两步路,就扑哧扑哧的张大嘴巴喘粗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活不成了。她是个自梳的,按南边的习俗,是不能死在村子里的。所以,村里人不准她进村。她爹娘也没有办法。过了两天,在村头的荒山里,有人找到了她的尸体,也不知道被什么野物给啃了,手啊腿的,都不全乎了。”

上官华芸打了个冷战,拍着胸口,连连说道:“可怜,真的可怜。”

张婶见状,连忙开解道:“少奶奶也别太当真。这种事太荒唐了。我们都是当故事说着解闷的呢。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也只是听过这么一桩。说不定,就是南边的人编出来玩的鬼故事。”

世上哪有父母会允许自家女儿走上这样的绝路?上官华芸想了想,也觉得八成是假的,便当成一句荒唐言,一笑了之。

这时,天色大亮,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了屋子。整间屋子变得亮堂堂的,所有的家具象是被镀了一层金粉。

上官华芸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啊,天亮了。我竟看了一个通宵的书呢。”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看自己想看的书了。这样真好。

张婶故意板起脸:“少奶奶,您要是再这样不顾着身体,下回,太太问起,我一定如实禀报。”

当然,这是唬人滴。

上官华芸当然知道,却忍不住又撒一把娇。

“坏张婶,就知道逗我玩。”她挪过身子,双手拉起张婶的一只胳膊,象荡秋千一样的摇摆着,“我饿了,想吃鸡丝面,要吃一大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打小,张婶只要听到她说“饿了”,手里头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会放下来的。

果然,张婶立马软了下来,嗔笑道:“等着,很快就好。”说罢,拢拢耳边的碎,起身忙活开来。

旋即,耳房里“叮咚”作响。

可是,等张婶做好了面条端出来时,上官华芸已经在长沙上睡着了。

她怀抱着书,两个嘴角微微翘起,身上也没有盖个被子,蜷缩在长沙上,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