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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也记不清楚我是不是六岁,单记得比我大四岁的阿夏早就上了小学,她弟弟阿冬比我小一岁和我一样整天在家里玩。阿夏阿冬和我家在一个院子里住。他们家天天都喝得起牛奶可还爱喝豆浆,奶奶和我去打豆浆时,阿夏阿冬的妈妈就让他俩也跟我们一块去,让阿夏提一个小铁桶。阿夏管十叔叫十哥,她说是她爸爸让这么叫的,可见那时十叔的年龄再大也不会比我估计的大很多。阿冬有时随着她姐姐叫十哥,有时又随着我叫十叔。为什么是十叔我也不知道,我记得他连一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没有。

年轻的队长一直上下打量着我,态度并不严厉,而且和善得近乎谦卑。大约是因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皮鞋虽旧却毕竟是皮鞋。从公社来村里的路上,碰上了一个拦羊的老汉。队长走过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说话。“咋?在北京当干部还嫌不美?这看做过1了没有!”是老汉惊惜的声音。游子的悲哀,莫过于慈母的误解了吧?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睛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昨天,渐渐沥沥的秋雨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古城。“我总该看看她”,一路上我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虽然我也感到了透顶的滑稽。算来大勇已经死去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迷迷蒙蒙地下着细碎的秋雨。杨潇昨天一见我就说:“喔嚯!未来的美国公民,除了每月一张‘伍元整’的汇票,十四年啦,你多一个字都不写。”“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美利坚吗?听别人说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显得自然。她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每一个生命的出现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没有胆怯,如果大勇还活着,还会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么?“你给我写过几个字呢?”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名落孙山’。”姑娘凄然地回答。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迷了眼?”

“什么婶婶?哎呀!你怎么把新娃娃包上这么多破布?!”我看见她怀里抱着舅舅新从国外给姐姐带来的洋娃娃。

“其实是为了活。”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一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的人在给草地上的果树浇水,也正扭过脸去朝树丛中看。

整个宣判中,于志强毫无惧色,不时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早已准备去死了。真是个十足的坏蛋,我想。可我总不能明白,二十三岁的人,何至于能如此。

看样子姥姥今天不会打了。“没有什么呀,姥姥?”明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和世启笑起来。但是笑声马上煞住,眼前毕竟坐着两个死人。四周的野草波浪一样地起伏摇荡。

路依然呆呆地看着那对老人,独自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

“他说跳什么?”我问世启。

“跳舞。老孟和路俩净说黑话。他说跳舞,瞎说呢。”

我问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说你也不懂。”

老孟比世启大两轮,世启比路大一轮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龄。他们三个就管我叫“十八”。我在这园子里认识他们才不久。世启每天傍晚一下班就来,老孟和路要晚到一会。路先回家吃晚饭,老孟的晚饭只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顿酒,路吃完饭来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经喝完了酒在那儿等他。

世启的老婆头年秋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到这个夏天还不见回来。老婆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孩子刚满周岁。老婆是农村人,娘家在几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时候说天冷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年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再以后就没了音信。世启写信去问也没有回音。后一封信里还说,她们要是回来准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车到,不让世启去车站接,担心世启摇着轮椅去车站不方便,但是让世启必须在这园子门口等她们娘儿俩,要是她们先到了也在这园子门口等世启。信写得不明不白。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缘由:到

世启家无论怎么坐车最后总得穿过这园子,园子又深而且草木横生,一向人迹罕至偏僻得怕人,尤其是在天黑以后。世启便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这园里园外等。老孟、路、后来还有我,就来陪他一块等。

老孟、路、也算上我,三条单身汉,夏天的晚上总归是要到外头乘凉的。

园子有数百年的历史,废弃已久,荒凉芜秽。有四面围墙和东西南北四座大门,但都残断不全,又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脚步声、车铃声、悠悠的口哨声,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如同死去。

太阳渐渐升高,变热,开始慢慢灼烤还没有醒明白的树木和草地。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枚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也许它们倒比我清楚?这很难说。蜂儿像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持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飘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这时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只要你还能听,你就找不到真正的寂静。”吓了我一跳,四下看时,哪儿都没有人,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这话倒是说得对,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窸窸片刻不息。

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地打着唿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漫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两条腿瘫痪了多年,现在才有机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长大了,世界就变了。从一只摇篮一片光影,变成小床上的木栏和玻璃外面一只嗡嗡叫的金壳虫;从一道又高又长又难迈过去的门槛,变成一片又深又密几乎迷失在其中的花丛;从一只木马变成一排课桌,变成一面旗帜,变成一张地图,有山岭、沙漠和平原,有大陆、岛屿、海洋,有七个洲在一个椭圆的球体上昼夜旋转运行,却仍不过是浩瀚宇宙间一粒尘埃。你长大了,世界对你来说就变了。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泄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无边而均匀的红色。这时又不知在哪儿有个人说:“除非是你没了知觉,否则你找不到真正的虚空。”声音异常清晰。我摇起轮椅满园里找,仍然不见一个人。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

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象是墓碑。墙头的琉璃瓦被养鸽子的孩子几乎拆光,长出小树,泼泼洒洒披满野蔓荒藤。传说鸽子是喜欢那琉璃瓦的。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味,露出翘角飞榴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悄然不动。成群的雨燕就在搪下木椽中为家,黄昏时分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冗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噹作响,殿门嘎然有声,林间幽暗且有雾气飘游。几盏路灯早都被孩子们用弹弓打过了,垂着吊着不再发光。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

我想,死是什么。

我、老孟、路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世启说:“她们娘儿俩走了整九个月了。”又说:“孩子回来我怕认不得了。”“今天是几号?”老孟告诉他几号。“那就对了,他们走了整整九个月了。”世启眼巴巴望着黑夜。大家也都替他望那黑夜。黑夜中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小路。我想,死是什么。小时候我问过大人,死了是什么样?大人告诉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我总也想象不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是什么样。我把这件事跟老孟说。老孟说我才十八居然想得有些道理,可是又说:“你才十八,懂他娘个屁死。路,把第一道题给他说说。”路在月光下正玩着一只放大镜。

“找一个点是吗老孟?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谁也找不到,”老孟说。

老孟递给我纸和笔。我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老孟说:“路,把放大镜给他。”

“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老孟说,“其实不用放大镜你也能知道,那是一个面。这事是路发现的,是路。”老孟笑起来。

“是我发现的是吧老孟是我发现的?”

我说:“确实是一个面,这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

老孟只是笑。夜便深下去,像老孟身上的酒味一样浓。

一个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形。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攀着野豆蔓儿。”

“什么野豆蔓儿?”

“像是豆蔓儿,叫不上名字来。这园子里到处都有。”

警察在本子上记了一阵。“再碰上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保护现场。嗯,还有呢?”

“我们只是想在他们身上找找,看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是谁的东西没有。”

“有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是什么人?”

“我们正在调查,”警察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们发现他们的时候,对他们最突出的印象是什么?”

“头发很白。开始还以为是地上长的白毛呢。”

“地上长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