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冬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消磨我们的童年。净土寺的两个尼姑在南墙下的荫凉里走过,悄无声息仿佛脚并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门两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枪”朝她们瞄准,两个尼姑冲我们笑笑仍不出丁点儿声音,象善良的两条鱼一样游进净土寺去。阿冬的枪是铁皮做的是从商店买来的,可以噼噼啪啪响,我的枪是木头削的而且样子不象真枪。我跟阿冬说:“咱俩换着玩一会儿吧?”他说:“老换老换老换!”我只好变一个法儿说。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少讨厌!我说的是招工。到这个月底,就毕业整两年了……”

两个老太太走近那抽烟的人,冲他笑笑,弯腰去看那车的链盘,又直起身来把车摸遍,退后几步估摸它的长度,再向抽烟的人问了车的价钱。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见我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苹果,她像是放了心,带着几分乡间怯音问我:“你是大海哥?”

街上,人声鼎沸。异乎寻常的是,我没有感到腻烦,也没有在心里骂一声“讨厌”,却想起了作家们常说的“生活气息”路边,一群青年男女打打闹闹地说笑着。是久别重逢吧?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或者询问其他朋友的行踪吧?在他们身后的那个阳台上,妻子正在拍去丈夫身上的面粉,亲见地嗔怪着丈夫的粗心。小儿子抱着母亲的腿,而父亲正在冲儿子作怪样……啊,生活!友谊和爱情!伟男此刻大概已经到家了……

然而“小脚儿”却独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众人越是骂她“疯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老师想:这家伙怎么忽然来了灵感?

表哥开始读宣判词:“于犯志强,男,二十三岁……”

“尾巴?”明明摸摸屁股,笑了。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于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活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活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荫遮住的街。是在楼荫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荫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欧。”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

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个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