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打过尖,再动身,渐渐向山道上奔。这道是通向南方去的几县的通道。尽是岭,坡,柞树林,很不平展。路遇到不少的太平车,与挑着孩行李的人,有往南去也有向北走的。谁也知道这穷荒的道上的行人都是一样的逃荒的农民,虽然有几县的语音,然而是遇到同一的命运!初春正是好做一年计划的始期,到各处去还容易找到工作。离开没法过活的他们的故乡,往四方去作飘泊的乞人,他们脸上都罩着一层晦暗的颜色。破旧的衣裤与蓬乱的头发,有的还穿着夏日的草鞋,几岁的孩坐在车与竹篓里淌着黄鼻涕,饿的叫哭,大人却不理会。即便有点预备的干粮也不肯随时哄孩不哭。有的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似乎也吮吸不出乳汁,那样婴儿的啼声更加凄惨。大有在路上遇见的逃荒群他总算是很富足的了。有食物,有酒,还有余钱,穿的衣服还比人家整齐许多。从南方来的人看着大有与他的妻以为他们是去看亲戚的快乐人家,有人问他,大有便含糊着答覆。

他在办公所门口的石阶上替人拉仗,有几个副官同两个别村的老人为要芦席吵了起来,他们正要对任何人发泄出这股没住够的愤气,两个瑟缩无力的老人正好挨他们有力的拳头。已经打倒了一个,又飞来一只带铁钉的皮鞋蹴在那颤动的额角上。陈庄长拉不住,横过身去,恰好高高的胸骨代替了那位的额角,即时在石阶前倒下,磕落了他仅有的两个门牙。经过许多人的劝解,副官们挥着沾有血迹的拳头走了。陈庄长也盖着血衣被人抬回家去。

“还是近水的地方,得到月亮,你瞧镇上也有兵,比乡间来怎么样?十家里不见得住上五家,闲房多,究竟还规矩点。……做买卖的,担担的,不是一样的干活?……练长家里还能摆门面,咱呢?……”这一位说的话很不平。

大傻将小黑脸摸了摸,右手的两个指头捏出一个响声来道:“好吗?兄弟!”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的怪车头,与听到汽笛尖锐的鬼叫般的响声。那蒸汽的威力,大铁轮的运转,在光亮的铁道上许多轮走起来,有韵律的响声。还有那些车的各样衣服,打扮,言语的男女。他如同看西洋景似的感到兴味。虽然在近处,火车穿行在田野之,究竟相隔十里地,他以前是没去过的。所以他与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时候,曾倚着小站房后的木栅问大有道:

“老魏,你这些日躲在那里?一夏都没见你的面。”

“你这冒失鬼,说话别那么高兴!病好了不好?应该谢谢我是真的!”他故意将话引到自己身上。

“诚心的事,你要洗洗手去拿,”妻热诚的说。

五辆车,再少不行!自带牲口,草料。到过午,镇上的保卫团又来送信,办不成晚上就来人拿!

“老客,你不知道宋排长是咱那边有名的尖嘴,专会挑人的眼。他现在居然作弄起我来,――这有什么,多早晚我没的吃了还不一样也向城里来?”

“啊!这么样到底杀了几个?”大有脸上一阵发红。

家里是想不到的寂寞,在从前他并未觉得到,好说闲话的,老是计算着吃粮的妻,与终天被逐出去拾柴草牛粪的孩,因为大有的性格渐渐变成无谓的爆怒,都不敢跟他多说话。那头不容易吃一顿好饭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时,常是随着老主人身后摇着尾巴各处去的,现在它也不愿意与少主人为伍了。它怕他的大声喝叫,与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与野外去寻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觉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长,而他的脾气似愈变愈坏。对于死去的父亲说是追念却也不见得,有什么追念的表现?那座在村北头自家地内的土坟,除却栽上三四颗小松树之外,他不是为了土地的事并没特意去过一次?对于家庭的不满他根本上没从着想,本来是很能做活的妻,与不很顽皮的孩,他也没有厌恶的念头。然而这匆匆的光阴间并无他人的引诱,而大有竟然有点变态。虽然对耕种的本分事他还不懒,一样是按着时候同邻人操作,不过他的一颗心却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总不如从前的平静与舒适。

鱼鼓虽是旧了,但是魏二的两只老手在那片空的木头上打起来,简单的响声初听时似乎是毫无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变,在急遽-缓的调谐的拍打间,骤然把一个农场上的听众引到他的乐声间来,一个人的语声也没有。在这个银辉的月光之下,只有他身后的柳条儿轻轻摆动,似是在点头赞许。

虽是比锄地还轻的工作,而一连个小时的作活,晒在太阳光也令人感到疲倦。两个短工:一个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的人,那个五十岁的有短髭的老人却是镇上的魏二,与大有是向来认识的。他们都肯卖力气,在大有的田地耕作正如同为自己的田地干活一样。大有说怎么办他们便随着去。他们对于这等田间的雇活很有经验,在左近村庄谁家顶实在,以及谁家作得好饭食,他们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脱懒的干到底,于是他们便合起力气来去对付这块春田。

奇怪的是陈庄长没有到场,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着凝冰的水湾直向西走。虽然与小葵挨肩走过去,他们并没打招呼。大傻装着擦眼睛,而小葵是忙着找人去商立章程。他们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着头愈向西走,已出了村。孤独的影照在太阳地上,懒散的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这村是个完全的光棍,家里什么人没有,除掉有两间祖传下来的破屋与他相伴之外,并没得土地。两年前的霍乱症把他的会铁匠活的爹与耳聋的娘一同带到义地里去,他是独,穷得买不起一个女人。他又没曾好好受过烧铁钳,打铁锤的教育,只能给人家做短工,编席,干些零活。穷困与孤苦昼夜里锻炼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渐渐地使他性格有点异常。村的邻人不可怜他,却也不恚恨他,但到处总被人瞧不起!……新年来了,除却他能够多赌几场论制钱的纸牌之外,任何兴趣他觉不出来。什么工作都停止了,他于睡觉,赌牌的闲时,只好到处流荡。镇上已经去过两次,看较为复杂的街头上的热闹,买几支冰糖葫芦回来,送给几个邻家的孩,得到他们的欢叫。在他却感到天真的快慰!这天的集会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从十点钟以前便蹲在土场边的大槐树下面晒太阳,所以这场演独龟戏的滑稽大会他自始至终看的十分明了。

吴练长将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一点料没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穷人到处都受气,不是?憋在乡间,这个气就受大了!还讲情理?……许是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前几天夜里一件事,……你也该听见枪响了,半黑夜正在河东南方的杨岭去了十几个土匪,抢了三家,打死两口,连小孩,伤了四五个,……这不奇啊,每年不记得几回,偏巧又是兵大爷的故事。――不能单说是外来的老总,连城里的警备队也下场,第二天下午好像出阵似的去了二百多人,干什么?捉土匪?左不过是威吓,吃一顿完了。……那晓得事情闹大了,他们说是这样的大案一定在本村里有窝主,翻查,杨岭比咱这边有两个大,收拾了半天,一夜拴了几十个人去,烧光了五十间房,东西更不用提了。……遭抢的事主也不能免。还有土匪没拿去的东西,这一回才干净哩!……”

“你说是当土匪,别吓人了!怎么啦,越说越不对题了。”大有起初还郑重地听,末后这一问他简直觉得老杜有点跟自己开玩笑。

这时奚二叔心微微觉到从前自己对待杜家这孩太冷淡了,没想到他却是个热肠的小伙。

“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紧。到镇上去那样还有好亏成。……”陈老人在瓦罐的木炭火上用小锡壶炖着烧酒,对面的旧木椅上却坐了那个头上微见汗珠的奚二叔。原来他到陈老人这边来求他想法。自己对于镇上太生疏了,除掉认得几家小杂货店的伙计之外,一个穿长衫的朋友也没有。儿出了乱只好来找庄长了。

新来的老人坐在木凳上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大傻的话不大听,是啊,他何尝说的不对!你大家不大到镇上去,终年又不进一次城,不比我,跑腿,知道得多。好容易集得下几个钱;话说回来了,今天我到镇上去,没有别的,为的是要预征啊!”

大有觉得海风拂在脸上,脚步一高一低地踏着尖锐的石,突然一股无名的悲哀在心头激动。他为什么流离到这个古怪复杂的地方?为什么舍弃了自己的好好的乡村,房屋?更追念上去,他无故的卖去了祖宗的产业,领着妻跑出来,找罪受?他又想:他空空的向大地方去乱撞,还不及宋大傻能够单人独骑的找好处,抖抖威风!又怎么自己没有杜烈那份手艺,到工厂里去拿钱?……他怀念着,悔恨着,于是又想到那些扰乱乡村的匪人,那些征收捐税的官差,以及镇上的绅董,仿佛他是被许多人在暗居心把他挤出来似的!然而……他迷迷惑惑地乱想,从身旁一个短小的暗影闪过去,即时那个影在他前面停住了。

“喂!……你走错了路了!”

大有被这突来的细声叫住,借着电灯光看看,身前站着一个深蓝布袄青绸棉裤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向自己笑。

不是有灯光照着,他一定认为她是海边的女怪了。她的厚厚的面粉,涂得近乎发黑的红唇,一个松大的发髻拖在颈上,从那些头发放出一股似香似臭的气味。他不明白天这样晚了,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海边的路上走。

“路,没错!我是到元兴里旁边去的,――谢谢你!”

大有觉得在这种地方他必须学着说那句自己说不惯的客气话。

“你这个人,――不懂事!你跟着我走才错不了。唉!你手里拿的什么?那么紧!”女人渐渐挨近他的身旁,红晕的大眼睛里放出妖笑的光彩。

“没……有什么!”大有想着快走,但是女人靠在前面却像同他开玩笑,挡住去路。

“你瞧,谁还会抢你的不成!你难道没看明白我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实的女人呀!”

大有被她的柔媚的声音感动了,他便怯怯地道:

“从朋友那里借的,……”

本来还有“东西”两个字没说出来,女人又笑着抢先说:

“不用说,是借的钱!一个票角我早已看见了。”

大有听她说出来,才慌张地举起右手。女人的眼光真利害,果然在手掌有一角的纸纹没曾握紧。他便老实说:

“是借的钱!我家里等着下锅。这是跑了半天路的。……”

“不用再说啦,你道我会抢你的?……走罢,我给你领路!”

女人像很正经的,热心给他引路。大有正在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辞她。女人毫不客气地前进一步,简直拉住他的右手。他是头一次被女人这样的困窘,即时背上发出了一阵急汗,恰巧海湾的街道转角处有几只皮靴走过来,还夹杂枪械拄地的响声。女人死力地推了他一把,转身快走,抹过一个墙角便如妖怪似的没了踪影。

大有吐了口气,更来不及寻思这是一件怎样奇突的怪事。他刚刚举起腿来,迎面走过来两个巡逻的警察。他们提着步枪不急不缓地走来,正好与大有相对。大有的额上的汗珠还没擦干,脸色是红红的,举止失措的神气。

“站住!――那里走?”

大有被他们的威严的喊声吓住了,右手更急得向身后藏躲。惯于侦看神色的巡逻警,对于这么慌张的乡下人还用到客气?

“手里什么东西?……藏!……”

枪已横过来,有一个向前走一步转到他的身后,大有这时只好把右手伸出来,将紧握了多时的一张绿花纹票纸摊在掌心给他们看。柔柔的纸张被汗渍湿透。巡逻警取过来互相看了一看,又打量了大有一回道:

“五块,你那里来的?怎么这样的神气?”

大有吞吞吐吐地将到市外借钱以及刚才碰到要给自己引路的女人的事全告诉出来。他眼看着那张有魔术的纸币已经捏在一个警察的手,他说话更说不痛快,听去仿佛是现造作的言辞。警察那能听他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的话,横竖是得到各条街上去尽他们的冬夜的职务,问明了大有的住处,叫他领着他们一同送他到家里去。

然而票却放在一个警察的外衣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