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大有也答复不出,急得直弯腰。车上的人都含着轻视的微笑,独有卖票的带打鸟帽的小伙走过来道:

萧达虽然不懂事,他却能够了解大有的心情,直待这出门的主人说走,他才把那条短短的皮鞭扬起来。村的男女自然有好些都到村口送他们远行,谁也不会说句好话,楞着眼看这辆车碾着轻尘向大道上滚去。

但无论如何,这些无处诉苦的居民觉得可以重复向空吐一口自由的气息。

“饱肚的不晓得饿肚的心!――什么事!还商量不完?”一个面色枯黄指甲尖长的人低声叹气。

“好是好,有的穿,冬夏两套的军衣;有的吃,一个月的饷总够吃馒头的。除此之外,若是干,还有捞摸,怎么不好!――再一说,出去拿土匪吓吓乡下人,都不是赔本的生意。对呀,利,你也来干干,我给你补名字!”

大有家的车辆在上一回送兵差丢掉了。徐利家还有一辆,牲口是临时租到的。他们这一次去,一共有十多辆车,裕庆店的经理对于这些事上很有经验,在年前就是这一次的运煤,他也怕再遇到兵差,车辆人马有被人拿去的危险,所以乘着一时平静便发去了这些车辆。

“我是无件不干!年纪老了,吃不了庄稼地里的苦头,只好跑南山。”他说着放下担。

“老利,说不上这一来我倒好了病,还得谢谢这群小!”他高兴了,并没管到监工人还时时从他的身旁经过。

大有略略迟疑地接过来,“如果真没曾打死人?……”他想着,粗大的手指在空抖擞起来。

“多少?……你想这镇上管的村一共就要二百辆,多少还用提咧!……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去,谁知道他们叫到那个地方住下?”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

“不是骂,骂什么用?是实情,出处不如聚处;有明抢的也有暗夺的,有血淋淋杀人的,可也有抽着气儿偏叫你不死不活的受,强盗也不是一样的手法。……”

“怎么样?”大有意思是质问镇上生力军的战绩。

于是虽在奇热的夏日,他的每天的酒瘾并不曾减少。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听得来顺耳朵,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由那个教了多年书的老徐秀才学了来的。……他现在可只能躺在床上吸鸦片了!”

“今日一定完不了,大有,说不了明日还得来喝你一顿。哈哈!”

身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

“所以啦,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得处处领教。”军需官的确年纪不大,从他的光光的嘴巴看来,还不见得过三十岁。

女人停一停针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说!”

“不是那么说,反过来说,谁吃得住人家的欺侮!你还不知道,老杜年小的时候终年同人家开仗,全是为了不肯吃亏,这些年来,――你道是在外边就容易一帆风顺?――咳!什么亏什么寒伧没受过!连鬼的火腿,枪托都尝过滋味!大有哥,人是好混的,吃碗饭好容易!别说咱不得罪人,一个不顺眼,一个同你开开玩笑吃不了兜着走!人心不一定全是肉做的!……说不了,不到时候你还是忍耐着性算占便宜!如今在乡里更不好过。我偶然回来看看,回去之后足有几十天的不痛快!那一样儿叫人称心?钱化多了,地荒多了,苦头吃得更大。终天终夜地与土匪作对,一个来不及便是烧,杀,整个村的洗劫,大家出钱养兵,白打,真是白打!更添上吃人的老虎了!……我仍然还是回来,老娘眼也花了,上牙差不多全落了,一个劲的催我娶房媳妇,我说非等着妹妹出嫁后,不行,尽着老人去嘟囔,我不应口!好在我底手头拿的钱还够用,新近请了一位大娘在家里做活,下年我打算将妹妹带出去。”

“好!二叔,动气干吗!……我来看,大有哥真是太受委屈了!你老人家跑了半天,你回去吧。把大有交给我,你看风多有劲,他的裤都撕破了。我家里有从t岛带来的药品,――外国药,止痛,养血,……本想到镇上去一趟,没要紧,不去了。……到我家去上药,我同他谈谈开开郁,还有好酒,二叔,你回去同家里人说,明天早上送回大有哥去。……走!”

奚二叔本是害饿了,这时却被惊怖塞满,酒还喝的下,也是老瘾,便端起杯呷了一口。颤颤地道:“求求人能以今天出来才好!……”

“咦!奚二叔,你别净跟我不对头。我是替古人担忧啊!有了大孩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孩。像我找个媳妇也许不难,不过谁能喂她;再一说什么好脾气坏脾气,我看透了,这样的世界!你脾气好,一年好容易集留了一百八十,啊呀!等着吧!难道敢保定就是你自己的?”

“怎么样?咱得硬着头皮向前碰!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哥哥,我不是向你说过么,人家书上讲的理何尝错来!岂但矮鬼会抖威风!”

她将一排洁白整齐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没施脂粉的嫩红双腮微微鼓起,一手接着发梢。她那双晶光美丽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视,似乎要在这崎岖难行的小道上找一条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听人家说过一些道理,可是白讲!咱懂得又待怎么样?还是得替鬼作牛作马!……”

她笑着摆一摆手,“走罢,这不是一时说得清的。人家在那边杀人,放火,干罢!横竖现在咱得先瞧着!――奚大哥,你再听咱的话更闷坏了!”

本来大有自从到这个大地方来就感到自己的知识穷乏,就连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够用。一样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们谈起话来总有些刺耳的新字眼,与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于自己的孩到铁工厂去了两个月,也学会了不少新话,有时来家向大有漏出来,却也给他一个闷葫芦。现在听杜英随随便便说的这几句也不完全了然。他不免有点自伤,觉得这个复杂,广大,新奇的地方里像他这样十足的庄稼人是过于老大了!

“什么道理?说的起劲,咱一点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说。

“唉!咱明白什么?谁又会识字解的懂道理。――现在怎么说!哥,过几天再讲,是不是?……”

后面的梨树旁边有人笑语的声音,杜英回头看看,向她哥哥使个眼色,便都不说别的话。沿着小路往小山东面转,大有也跟在后头。

原来后面有一群小阔人似的游园者,刚从樱花路上走过来。花缎的夹袍男,与短袖肥臀的女影,正在愉乐他们的无忧虑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覆盆,草绣球,不知名的小黄花,在大树下自由的迎风摇动它们的肢体。似乎这五月的阳光已经将它们薰醉了。小鸟成群在矮树飞跳,时而有几个雏燕随着大燕掠过草地上寻找食物。没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现一样令人可爱的温柔。那些细碎的小土块,也不像乡间大土块的笨头笨脑,惹人生厌。大有虽然不是个都会的诗人,他更不懂得应该怎样去作这春日收获的赞美,然而这样微茫的感触他也不是一点没有。虽然他见惯了乡村的大自然,那是质朴,粗大,却没有这么人工的精细与幽雅。他踏在那经过人手的调制的草径上,他联想到刚才杜英这女孩的摸不到头脑的话。他也觉得凡是从乡间挪移到这里来的不论是花木还是人,都会变化。到底有什么使它们变的这么快?又何以自己老是这样笨?虽然从乡下到这个五色纷迷的地方已经五个月了,虽然也知道有汽车,电灯,电话,与许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着篮到各处兜卖菜饺。一天天所愁的是钱,所吃的是粗面,萝卜干,更使他念念难忘的是自己的破败的乡村,与那些终日忧苦的男女的面容!他回想着,却看见杜英与她哥哥走得比他远了十多步,低声说话。那女孩的声音很细,稍远一点便听不清楚。大有也不急着往上追,他总觉得杜英是个不好惹的姑娘。离开乡间不过两年,学的多外调,谁知道她的小小的心里藏着些什么!“女大十八变”,自是有的,像她这么样可也少有?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来还老辣呢。

在后面他已经看见他们兄妹坐在那个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基石的层台上,他便紧走几步,也从小路上赶到。太幽静了,这半山坡的树荫下,简直没有一点声息。连吹动柳条的微风也没有。几株落花的小树像对着这大石碑擦眼泪。阳光映照着高高的碑顶,在金黄的耀光闪出一片白色的辉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阔大的公园,杂乱颜色的小花躲藏在绿色,起伏的波光,远处有三点两点的红色白色的楼房,像堆垛起来的,粘在那些山坡与山头之上。向西南看,一线的碧绿的海岸,蜿蜒开没入东方的山角里。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级的白石阶上,端详那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几个大金字。

“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说过――现在日本人大约又得在t城另立一个了!”杜烈仰望着石碑说。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国的地方里?”大有直率地回覆。

“一样是些笨货!怎么办,好教后来的人学着做!”杜英轻藐地望着这大碑。

“怎么?人家是来争光的?”她哥哥似反驳的声调。

“是啊,争光?却是给领兵官争的!”

“依你说,就是谁也不当兵,像国怎么办?”

“哥,你说国人多,什么用?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这忠魂碑在这么好的地方!铁路的那一头现在用大炮刚刚毁完,怎么样来?”

杜烈没答话,她用一双红嫩的手托着腮道:

“顶苦的是许多无知的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个劲的兵,到这里来,拿刀拿枪与国的老百姓拼命,真像当了屠宰的主人!可怜国人,提什么!就是他们还有什么荣耀?”

“你这些话说的真是在云彩眼里!”杜烈摇头,似在嘲笑妹妹的虚空的理想。

“是啊,这真像云彩眼里的话!无奈人都好怎么办,有什么法!”

她的天生的理解力与她的环境,将她这么一个乡村的女孩,在这都会造成了一个思想颇高,而少实际生活的训练的理想家,在大有想来是一点都不能了解的。他只觉得女孩在外面学野了,连哥哥的话也得驳过去。她想怎么好?谁知道?大有在这半天的闲逛里,到现在对于好发议论的杜英微微感到烦厌。他又想:年青的男女到外头来,不定学成个什么型。聂大概在将来也会比杜英变得更坏?他又记起了小葵,怎么全是在一个乡间生长出来的,一离开家全反了个!怪不得陈老头平日对于年青人出外,总摇着头不大高兴。他想到这里,望望杜英,她活泼地转着辫梢,在冷静略有涡痕的嘴角上现出一切都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说话了,“总得把这个石碑推倒铺马路!”

“哈哈!来了傻话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国人都起来报一下,”她没来的及答复大有的话,杜烈却坚决地插上这一句。

“哥,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倒是你哥哥说的还像大人话,你是有点孩气。”大有想做一个正当的评判者。

“真么?”她斜看了大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