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那些牲口,牲口上面的妇女,一个个的行李,光亮的刺刀尖,破灰帽,瘦弱的马匹,全在圩门外的大道消灭了后影。所有的办事人方敢散场。满街上是瓜皮破棉絮,不要的盛弹的小木箱,仿佛在乡间的社戏之后的匆忙光景。所有的居民都疲倦得同丧家的狗一样。

由正午等到太阳在方砖的当地上的影斜过去一大段,人人都是空着肚来的,没有多东西吃,也吃不及,可是在静静的盼望使他们暂时忍的住耐性,忍不住饥饿!于是在檐下,在大院,在方砖的地上,每一个都急的叹气,有的顿着脚,向喉强咽下酸冷的唾液。

他在这大而暗的客堂走了一个回旋,回过脸对着坐在木凳上的徐利道:

他们这一次是给镇上裕庆店到靠铁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杂货存粮的裕庆店就临时经营炭栈的生意。本来地方上人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与木柴,不过为省火力与烧铁炉关系,镇上较好的人家到冬天都需烧煤,不大用那些植物作燃料了。何况几千户的大镇上,有公所,有游击队的分巡所,有保卫团的办事处,有商会,学校,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于店铺,住家,改用铁炉的也不少。裕庆店的王经理凡是有可以生利的买卖他什么都做。所以他在冬日开的煤炭栈成了全镇上煤炭的供给处。大有与徐利这一次是雇给他们去推隔着一百里外的煤炭。

“跑么腿?――总有你的鬼古头。”

大有自己也觉得奇怪,出力的劳动之后,他觉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还适宜得多。经过初下手时的一阵剧烈的冷颤,他渐渐试出汗滴沾在里衣上了。虽然时时喘着粗气,面色被冷风逼吹着却红了许多。用力的兴味在他的自小时的习惯随时向外挥发,纵然干着不情愿的事,却仍然从身体找出力量来。

“也许曾打死过人吧?”这一转念还没完,妻已经恭敬地将白木桌上的符样双手送过来。

“那里来的兵?……多少?往那里去?”

“怎么啦?你简直骂苦了城里人。”

“咱们跑进村来不久,其实他们不出来土匪也会退下去。”

旱象已成的期间,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忧!未来的生活恰像一个尖锐的铁钩钩在心头。眼看见手种的小苗被那不可知的神灵要完全毁坏,他觉得分外愤怒了!在这寂寞与无聊的袭压之,比较着认为快活的事是想到辛苦的收获。然而这预想显然是变成了水的月影,于是在各种的不高兴的情绪又加上一层重大的失望!

“又来了,陈老头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下紧的催逼。

大有家的这段地是东西阡长的一块,与南北阡长的一块,连接成一个丁字形。刚刚从那块东西地的间抬起犁向南北地的间去的时候,魏二一手先横过烟管来道: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赞同似的大声乱了一会,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耐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的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言重,言重!本来在地方办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几个钱。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坐办弹压保路会,以及诸多困难事,这算得什么!一句话,现在的事不好办,好办;好办也难办,无论到什么时候,手腕要熟,话也得应机。……能够如此,自然名利双收。我有句话不好说,也是实情,明白人不用多讲。现在的官长们是热心有余,办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轻的时候谁也是这样,历验久了自然可以毕业……”

“不错,我听见人家说的,差不多。该死!……老杜的话有理。你什么不能干,只好受!……不过受也有个受法。像这样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这间房都得出卖。说句话不听,连大嫂也许得另找主儿。……哈!……”

大有在暗影也笑了,“老杜在外面净混出嘴头来,玩贫嘴却是好手。话倒是真个,……咱什么没的干,还得攥犁耙,扛锄头,生气情知是白打!”

时间本来晚了,这一场谈话野已经朦胧了,太阳还藏在厚云里,连一点残光也没有。只听见呼呼的风声震动道旁的树上的干枝槭槭作响。杜烈很注意地听这段新闻,到末后,他无意识地将绒帽取下来在左手里扇动,一头短发被风吹开来,像是表示他的同情的愤怒。

“说不了,你的事同我的事一样。人已经抓去了,横竖一把抓不回来。你先喝杯酒挡挡寒气,吃点东西,咱好一同去。……”

即时一屋里腾起了快活的笑声,先前说话的编席的人咧着嘴道:“你真不害臊,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却打起老太爷的口气来。我看你赶快先管个媳妇来是正经,――有好的也许改了你这份坏脾气。”

“他说抓钱也不见得很难,可是得另变架,什么活没提,到了之后再找。”

“变架,不是咱这份衣服去不的?”

“那里没有穷人,他的意思倒不在衣服上。你想咱这是去逃荒,去找窝窝头吃,不是去摆阔!大约得变了种田的架步?……”

萧达立起来想了想,重复蹲下。“咱这样老实本等,那里不能去?为什么变架步?又怎么变法?”

大有用大的门牙咬住下唇,急切答不出这一个疑问。他知道撒种,拖粪,推车,收割高粱,豆的方法,他还会看天气的好坏,真的,要怎么全变成另一样的人,他自己也没有主意。不过他明白非用力气到外边去更换不出饭食充饥。

“没有别的,出汗卖力,可不是种田那样的事。”

“他来信不是说我还可以去当女工么?”大有的妻在车上搀入这句话。

“是呀!”大有接着说:“女工容易找地方,可不知道是干什么?干了干不了可说不定,她也不能白闲着。”

“我听说,不用提大嫂可以做活,那边也有小孩做的事,一天干的好能够吃饭的。这么一去你三口人先不用怕饿煞了!”

萧达忽然联想到他的田地的主人――镇上的地主――家的老妈曾同他说过这些事,说钱是好挣,比起庄农人家来不受气,也不用捐款,只是能够出一天的力量,就有几角钱的酬劳。连小工也得五角。于是这简单的病人对于大有全家像是可以有约定的幸运,他便从愁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的笑容。

“说不定下年柳芽再黄的时候,你们就发财还家了!”

“一点也不会错!柳芽是一年一回黄!……”大有没再往下说,这意思萧达并不是不明白,可不愿意再追问。其实他的悲惨的心对于这句话的预感比大有的心思还难过!痨病虚弱的身,还得挨着饥饿,给主人家种田,到那里去呢?更不如大有的自由。能够等得到柳芽儿再一回发黄的时节?

不能再往下讨论那发财与重回故乡的话了。萧达直着眼向前路上看,恰巧由微青的小柞树林的小路上走过来三四个男女。

“又是一些逃荒的!”找到这句眼前话对大有说。

“不到一天碰到了十多起,都是沂州那一带的,他们偏向北走!”大有的答复。

“谁也不知道上那里去好,像苍蝇一般的乱撞!”

静静着等到前路上的男女走到他们的身旁,相望之下,大家都可了然。不过来的这几个外路人境况更坏,没有车辆,也没有多少的行李。一个弯腰抹着鼻涕的老人,用草绳束住深蓝色的棉袄,上面有十多个补绽的地方,袖口上像是补的两片光铁,油污的颜色映着日光发亮。头发是花白稀少,连帽没的戴,走道十分吃力。另有两个男,年纪轻的挑着两个草篮,一对两三岁的小孩在那端,另一篮有小铁锅,破碗,棉被,还有路上捡拾的柴草。他有高大的体格与宽阔的面目,令人一见知道他是个很好的农夫。女人穿着青布包的蒲鞋,红腿带,肩头上扛着一个小被卷。最后面的男像是挑篮人的哥哥,四十多岁,用两只空手时时揉着肚。他们都很乏倦,到这些石堆前面早已看见有人在一边休息,便不用商量也停住脚步。女人坐在小被卷上张着口直喘,一个如乱草盘成的髻拖在肩头上,还约着褪色红绳。

“憩憩罢,也是从沂州府来的?”大有站起来问。

挑担的年轻男从肩上卸下两个篮来道:

“一路,和前边走的都不远。”

话没完,一个小些的婴孩呱呱地哭起来,头上戴的大人的布半帽,扣到那小耳垂上,他躺在草堆里伸动穿了破红布裤的两只小腿。

“哎!要命!小东西哭,再哭也没有奶给你吃。”女人将孩从蓝里抱起来,解开拴的衣带,露出一个下垂的松软的,堵住那不过一周岁婴孩的小口。还在篮里瞪着眼向她妈直看的小女孩没做声,把两个脏黑的指头含在舌头底下。年轻的男用背抵住一块大青石,伸伸膀臂。

“有孩真是活冤家!奶又不多,讨点干粮来又吃不下,多早路上丢了就完事!”

老人简直伏在树根上像没听见,揉肚的男还隔几十步就蹲下来。女人一面拍着孩,眼里晕晕地道:

“早知道这样年头都打下去,也省得死了还放不下心!……”她身一动,怀的婴孩又无力地啼哭起来。

“走!走!走下去,还不是得卖给人家!”

“果然能卖给有钱的人家还真是孩的福气!”那面目和善的年轻女人像哀求地这么说,两颗很大的泪珠却落在孩的红布裤上。

萧达不转眼珠地向他们看,现在他再忍不住了。

“二哥,你这是一家?”

“一家,咳!”

“后头揉肚的是?……”

“我大哥,他从上年给人家做工夫,喝凉水弄出这个病,如今什么力气也没了,活受!一家人就是我和她还可以挑的动,拿的起,要不,怎么会落在别人的后头!”

他不诉苦,也像不求人知道他的困难,板板的脸上似没有悲愁与忧苦的表现,萧达在旁边瞅着,很觉得奇异。

“两个孩是你的?大的几岁了?”